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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亨利埃特双臂搂住我的脖子,热烈拥抱我,她一面紧紧搂着我,一面说:“您再也不能从我手里逃掉了9我要得到爱,我也要像杜德莱夫人那样爱得发狂,我还要学英语,以便用英语讲好:my dee。”她对我点点头,从前当她表示要走开一下马上回来就是这样点头的。“我们一起用晚餐,”她对我说,“我这就去吩咐玛奈特……”她一阵眩晕,停下脚步;我把她抱到床上,让她和衣而卧。

  “曾经有过一次,您也是这样抱我的。”她睁开眼睛对我说。

  她的身子很轻,特别烫人;我抱她的时候,感到她浑身滚烫。德朗德先生走进来,看到房间的布置,不免惊奇,但是见我在场,心里也就明白了。

  “死真痛苦啊,先生。”她说话的声音都变了。

  德朗德先生坐下来,号了号病人的脉,又霍地站起来,走到神甫跟前,低声说了两句话,便出去了。我也跟了出去。

  “您打算怎么办?”我问大夫。

  “不让她临终大遭罪,”他对我说,“谁会相信她的精力还能如此旺盛?想想这些日子她是如何度过的,我们真不明白她怎么还活着。算来有四十二天了,伯爵夫人不吃,不喝,也不睡觉。”

  德朗德先生去找玛奈特。皮罗托神甫把我带到花园里。

  “让大夫去处理吧,”神甫对我说,“他让玛奈特做帮手,要用鸦片薰雾法给夫人治疗。对了,她的话您都听到了,”他对我说,“万一她说这些荒唐话时心里很清楚!……”

  “不会的,这已经不是原来的她了。”我答道。

  我痛苦得神经都迟钝了。我越往前走,这一场面的每个细节就越扩延张大。我突然从平台下面的小门出去,跳上那只平底船,坐下来,独自躲在那儿冥思苦索。我力图摆脱自己赖以生存的力量;这个罪不亚于鞑靼人惩罚通奸男女的酷刑:他们把罪人的一个肢体夹在木桩里,并留下一把力,罪人若不想活活饿死,就得自己用刀砍断夹住的肢体:我的灵魂也受到这种惩戒,要割掉最美好的那一半。我的生活也虚度了!我在绝望中,产生了一些稀奇古怪的念头。忽而我要同她一块儿死,忽而我想去拉迈伊雷镇①,同刚到那里的苦修士一起隐居。我的双眼模糊,看不清周围的事物。我凝望着亨利埃特在里面受病痛折磨的卧室的窗户,仿佛又看到了照亮窗户的灯光,如同我的灵魂和她结合的那天夜晚一样。我不是本该专心办事,为她保存自己,只过着她给我创造的简朴生活吗?她不是命令我成为一个伟人,规避低下可耻的情欲吗?哪知我同所有男人一样寻欢作乐。贞洁不是一种高尚的品格吗?而我却没有保持。猛然间,我厌恶起阿拉贝尔所筹划的爱情。我抬起颓丧的脑袋,思忖今后我从哪儿得到光明和希望,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突然听到空气微微震动的声响,回身朝平台一望,只见玛德莱娜在上面独自漫步。于是,我抬级而上,朝平台走去,想问问这个可爱的姑娘,她在十字架下看见我的时候,为什么态度那么冷淡。这时,她已经坐到石椅上。她瞥见我走到半路,便装作没有看见我,起身离去;她匆忙的神态表明,她不愿意和我单独在一起。她憎恨我,想躲避害了她母亲的凶手。我顺着台阶回到葫芦钟堡时,看见玛德莱娜像尊雕像,纹丝不动地伫立着,倾听我的脚步声。雅克坐在石级上,还是刚才我们一道散步时令我深为诧异的那副漠然神态;那时我就产生了一些想法,不过只存在心里,待日后再从容回味,深深探究。我注意到年轻人身上罩上了死亡的阴影,甚至对悲伤的事也无动于衷了。我想探询一下这颗晦暗的灵魂。玛德莱娜是把自己的想法保存在心里,还是怂恿雅克也仇恨我呢?

  ①图尔附近的一个小镇,当地有一座建于12世纪的修道院。

  “你知道,”我想搭话,便对雅克说道,“我是你最忠诚的兄弟。”

  “您的友谊对我毫无用处,我将随我母亲而去!”他答道,同时瞥了我一眼,目光团痛苦而惶恐不安。

  “雅克,”我高声说,“你也一样?”

  他咳嗽起来,走开几步,继而又回来,把他的带血的手帕在我眼前晃了晃。

  “您明白吗?”他问道。

  看来,他们每个人都有一种致命的隐痛。正如此后我看到的,这对兄妹总是相互躲避。亨利埃特一病不起,葫芦钟堡的一切衰微破败了。

  “夫人睡了。”玛奈特前来对我们说,她看到伯爵夫人不再痛苦,脸上就露出喜色。在这种可怕的时刻,虽然人人都清楚不可避免的结局,但是他们出于真挚的感情,完全不顾常理,一心渴求小小的宽慰。一分钟犹如一个世纪,大家都希望过得舒畅些,都希望病人在玫瑰丛中安歇,都希望替病人受罪,都希望病人在大家不注意的时候咽气。

  “德朗德先生吩咐把花拿走了,他说花对夫人的神经刺激太大。”玛奈特对我说。

  这么说来,她那些谵语是花引起的,并不是发自她的内心。大地的情种,授粉的欢乐,植物的爱恋,都以其芳香把她熏醉,并把她对幸福爱情的憧憬唤醒;无疑自青年起,那种憧憬就在她身上沉睡了。

  “来吧,费利克斯先生,”玛奈特对我说,“去看看夫人,她像天使一样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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