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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我走进葫芦钟堡的院落时,又受到一次新的打击。我看见雅克、玛德莱娜和德·多米尼神甫一齐跪在一个木十字架下。这个十字架立在一块地角,建造栅栏时围在院内,伯爵夫妇谁也不想将它拆除。我跳下车,涕泪交流,朝他们走去,看到两个孩子和这位严肃的神甫祈求上帝的场面,我的心都碎了。老驯马师光着头,站在几步远的地方。

  “怎么样,先生?”我问德·多米尼神甫,同时吻了吻雅克和玛德莱娜的额头;他们俩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停止祈祷。神甫站起身,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靠在上面,对他说道:“她还活着吗?”他悲伤地轻轻点了点头。“告诉我呀,求求您,看在天主受难的分儿上!你们为什么在这个十字架下祈祷?为什么待在这里,而不守在她的身边?早晨这样凉,孩子为什么待在户外?全告诉我吧,免得我因为不了解情况,做出错事来。”

  “几天来,伯爵夫人只肯在规定的时间见她的孩子。——先生,”他沉吟一下,又说道,“也许您要等几个小时,才能见到德·莫尔索夫人,她完全变样儿了!不过,这次会面,最好让她有个思想准备,要不然,您可能又要给她增添痛苦……至于死,那倒是上天的恩典。”

  我紧紧握住这位圣徒的手,他的眼神和声音只能抚慰,而不会加剧别人的伤痛。

  “我们在这里为她祈祷,”他又说,“因为,原先她那么圣洁,那么安命,那么死而无怨;几天来,她对死亡却产生一种秘而不宣的恐惧,她向生命力旺盛的人投去的目光,第一次带有阴郁羡慕的感情色彩。她头脑昏乱,我看主要不是由于惧怕死亡,而是由于她内心迷惘,由于她的青春之花凋谢之后发酵了。是的,邪魔在同天堂争夺这颗美好的心灵。夫人在橄榄山①上接受挑战,她泪如雨下,哭白玫瑰的殒落,因为她头上戴的耶弗他婚礼花冠的白玫瑰一瓣一瓣飘落了。②等一等,先不要露面,您会带去朝廷的灿烂光彩,会让她在您的脸上重新看到上流社会欢宴的神气,因而会使她更加抱怨。可怜这种软弱吧,连上帝都宽恕他那托生为人的儿子的软弱。况且,没有对手,轻而易举地取胜,这又算什么本领呢?她的忏悔师和我是一对老人,形销骨立,不会伤害她的视觉,请允许我们当中的一个先去见她,让她对出乎意料的会面有个精神准备,免得感情过分激动;皮罗托神甫是不准她激动的。不过,世间万物有无数的因果关系,只有信徒才能看得到;您到这里来,也许是受天上的一颗星辰指引。那些星辰照耀着精神世界,既能把人引向坟墓,也能把人引向马槽③……”

  ①典出《新约》,耶稣被捕之前,曾在橄榄山讲道,这里指莫尔索夫人的宗教观念受到肉欲的挑战。

  ②典出《旧约·士师记》第十一章。基列人耶弗他是一位勇士,他为战胜亚扪人,曾向耶和华许愿:当他战胜归来时,他将把迎接他的第一个人献给神,谁知第一个跳出来迎他的,竟是他的独养女儿。女儿只好终生不嫁,但求父亲允许她山两个月,哀哭自己终身为处女。这里的意思是莫尔索夫人为自己守住贞操而失去幸福哀哭。

  ③耶稣降生在马槽。

  他的话语热忱,富有说服力,宛如雨露酒在我的心田。他说半年来,奥里热先生的诊治不见效果,伯爵夫人的病痛日益加重;整整两个月,大夫每天傍晚都来葫芦钟堡,因为伯爵夫人曾说过:“救我一命吧!”有一天,老医生叹道:“然而,若治身病,先得治心病啊!”

  “随着病情的加重,这位无比温柔的女子说话尖酸起来,”德·多米尼神甫又对我说,“她呼吁大地把她留下,而不是呼吁上帝把她领走;继而,她又因抱怨天意而后悔。这种情绪变化撕裂她的心,使肉体与灵魂的搏斗变得更加可怕。肉体时常占上风!‘你们把我拖累得好苦啊!’有一天她对玛德莱娜和雅克说,同时把他们从床边推开。然而这阵子,在我的感召下,她又回到天主身边,她对玛德莱娜小姐说了天使般的话:‘别人的幸福,也能成为再也得不到幸福的人的快乐。’她的声音那样凄切,我感到眼圈湿润了。她跌倒了,这不假;然而,她每失足一次,总能站起来,往天堂飞升。”

  我偶然听到的这些情况,在这种种不幸的大合奏中,正以悲哀的音调组成葬礼的主旋律,组成即将逝去的爱情的呼号。我被这些情况震撼了,不禁高声说:

  “这株被折断的美丽的百合花,您认为还能在天堂重新开放吗?”

  “您离开的时候,她还是一朵花,”神甫答道,“然而,这次您再见到她时,她已经在痛苦的烈火中燃尽净化了,纯洁得像埋在灰烬里的钻石。是的,这颗杰出的灵魂,天使之星,将移出云翳,更加灿烂夺目,飞向光明的王国。”

  我以无限感激的心情,紧紧握住这位神甫的手;这时,伯爵从屋里探出头发全白的脑袋,随即朝我冲过来,显然感到非常意外。

  “她说对啦!他真来了。德·莫尔索夫人高声说:‘费利克斯,费利克斯,他来啦!’我的朋友,”伯爵用恐怖失态的目光看着我,又对我说,“死神在这儿呢,它已经摧残了我,何不把我这副老骨头攫走呢……”

  我鼓起勇气,朝主楼走去,但是,走到横贯一楼的连接草坪与台阶的长过厅门口时,却被皮罗托神甫叫住了。

  “伯爵夫人请您等一下再进去。”他对我说。

  我扫了一眼,只见仆人进进出出,十分忙碌,一个个都悲痛得失魂落魄,又无疑对玛奈特向他们传达的指示感到惊异。

  “出了什么事了?”伯爵问道,他看见这乱哄哄的场面就慌了神,既是由于他对这场可怕病灾的恐惧,也是由于他的不扰自惊的性格。

  “这是病人的一种怪念头,”神甫答道,“伯爵夫人不愿意像现在这副模样接待子爵先生,说是要打扮一下,何必违拗她呢?”

  玛奈特去找玛德莱娜,我们看见玛德莱娜走进她母亲的卧室,过了一会儿又出来了。随后,雅克、他父亲、两位神甫和我,我们五个人沿着楼前的草坪默默走去,绕过了主楼。我时而眺望蒙巴宗,时而观赏阿泽,只见山谷染成黄色,一片哀伤的气氛;同以往一样,山谷的景色总是与我的心情相契。突然,我发现可爱的小姑娘在寻觅并采撷秋天的鲜花,一定是要扎制花束。这种模仿我从前以花束表白爱情的行为,意味深长,我想到这点,不禁心如刀绞,痛苦难言,身子站立不稳,眼睛也模糊了;走在身边的两位神甫将我扶到平台的石井栏边。我在那儿呆了半晌,仿佛精疲力竭,但是还没有完全昏厥。

  “可怜的费利克利,”伯爵对我说,“她执意不准写信告诉您,她知道您是多么爱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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