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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正是他,夫人。”伯爵夫人应声答道,同时借着明亮的月光,打量这个神奇的女人,只见她神色焦灼,伸直了的长发鬈古怪地披散在两鬓。

  您可以想见,这两位女人是多么迅疾地相互审视了一下。英国女郎认出了自己的情敌,显出英国女人的那种高傲神态;她以英国人惯有的鄙夷的目光瞥了我们一眼,然后像离弦的箭一般没人欧石南丛中。

  “快回葫芦钟堡!”伯爵夫人喊道,她觉得那锐利的一瞥就像砍到心头的一斧。

  车夫掉转马头,要走希农大道;那条道比萨榭乡路好走些。当马车重新在荒原上行驶时,我们听见阿拉贝尔的马在狂奔,狗在飞跑。她同马和狗在灌木丛的另一面,擦着树丛边缘飞驰。

  “她走了,您要永远失去她了。”亨利埃特对我说。

  “也好,”我答道,“让她走吧!她不会有一丝遗憾。”

  “噢!女人真可怜,”伯爵夫人高声说,声调既同情又恐惧。“她要去哪儿呢?”

  “去石榴园,那是圣西尔附近的一幢小别墅。”

  “她孤单单一个人走了。”亨利埃特又说道,那声调向我表明,女人认为她们在爱情上是一致的,永远也不会相互遗弃。

  当我们驶人葫芦钟堡林荫路的时候,阿拉贝尔的狗欢跳着迎马车跑来。

  “她赶在我们前头了,”伯爵夫人高声说。停了一下,她又说道:“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美人儿。多么纤细的手指,多么苗条的身材!她肤色比百合还要洁白,她的眼睛像钻石一样明亮!她的骑术也太棒了,想必她喜欢显示自己的力量,既活跃又浮躁;还有,我觉得她有点过分藐视习俗:无法无天的女人,几乎都是反复无常的。爱出风头、性情好动的人,都是没有常性的。依我看,爱情更需要沉稳,我把它想像成一个烟波浩森、深不可测的湖泊,湖面上也会狂风大作,但十分罕见,而且局限在不可逾越的范围内,两个人就生活在湖中一个鲜花盛开的岛屿上,远离尘世,不受荣华富贵的侵扰。不过,爱情应当打上个性的烙印,也许我的看法不对。如果说自然万物还要随着气候变幻而改变形态,那么,为什么人的感情就不能如此呢?毫无疑问,众人的感情都得遵循一般规律,仅仅在表达方式上有所差别而已。人人都有自己的方式。侯爵夫人是个精明强干的女人,她超越了种种差异,以男人的魄力行动;她能把情人劫出监牢,能杀死狱卒、警卫和刽子手。有些女人则不同,她们只会全心全意地爱,危难临头,也只是屈膝下跪,祈求上帝,束手待毙。这两种女人,您喜欢哪一种呢,这就是问题的核心。自不待言,侯爵夫人爱您,她为您作出了那么多牺牲!或许,等您不再爱她时,她还始终爱您呢!”

  “亲爱的天使,请允许我重复您有一天讲过的话:您是如何知道这些事情的?”

  “每种痛苦都有教益,我在多少方面受了折磨,所以知识也就广博了。”

  我的仆人先前听见了吩咐车夫的话,料想我们要顺着梯坪返回,就牵着备好的马守候在林荫路上。阿拉贝尔的狗嗅到了我的马的气味,而它的主人难免要产生好奇心,于是跟着它穿过她藏身的树林。

  “去同她讲和吧,”亨利埃特含笑说道,脸上没有流露一丝伤感的神色。“告诉她,她实在误解了我的意图;我无非是要向她揭示落到她手里的宝物的全部价值;我心里对她只有美好的感情,绝没有恼怒,也没有蔑视。您就向她解释一下,我是她的姐姐,而不是她的情敌。”

  “我决不去!”我嚷道。

  “难道您从未感受到,某种照顾反倒成了侮辱吗?”她说道,脸上洋溢着殉难者骄傲的神色。

  于是,我朝杜德莱夫人跑去,想了解她现在是什么情绪。“她若是发了火,离开我更好!”我心中暗道,“那我干脆就回葫芦钟堡。”狗把我带到一棵橡树下;侯爵夫人边冲过来,边朝我喊:Away!Away!①我万般无奈,只好一直跟她到圣西尔,到达时已是午夜了。

  ①英文:走吧!走吧!

  “那位夫人的身体十分健康。”阿拉贝尔下马时对我说道。

  她冷冷地抛出这句话,那神情分明是说:“换了我,非死不可!”这句话包含的全部讽刺意味,只有了解她的人才能想像得出来。

  “您的话里刺儿真多,我不准您对德·莫尔索夫人开一句这样的玩笑。”

  “嗬!大人心上的贵人玉体安康,说一句也惹大人不悦吗?据说,法国女人恨起情人来,连他们的狗都不放过;而我们英国女人呢,把他们当作主子老爷,凡是老爷爱的,我们都爱,凡是老爷恨的,我们都恨,因为我们完全是为他们生活的。请允许我像您一样爱她吧。不过,亲爱的宝贝,”她说着,用两只被雨淋湿的手臂搂住我,“假如你负心背弃我,那我既不会站着,也不会卧着,既不会乘坐仆役扈随的马车在查理曼荒原上游玩,也不会在任何国度的任何地方的荒原上游玩,既不会睡在自己的床上,也不会去我父辈的家中!我呀,不会活在世上了。我生在兰开夏郡,那里的女子往往为爱情而死。认识了你,而又让别人把你夺走!我也不许任何强力把你夺走,哪怕是死神,因为,要死我就跟你一道死。”

  她把我带进卧室,只见锦衾雕床,邀人寻欢作乐。

  “亲爱的,你要爱她,”我热切地对她说,“她是爱你的,而且真心实意,不是戏弄人。”

  我出于情人的虚荣心,要向这个骄傲的女人揭示亨利埃特的崇高品格。就在不通法语的贴身女仆给她梳头的工夫,我力图通过简单的生活事例,向她描绘德·莫尔索夫人,反复说明伯爵夫人在感情危机中产生的伟大思想,而一般女人处于她的境地,就会变得渺小而丑恶。阿拉贝尔看似漫不经心,其实一句也没有漏掉。

  等到房间里只有我们俩时,她对我说:“知道你喜欢这一类教徒式的谈话,我非常高兴。我的一座庄园上有一位代理本堂神甫,他善于传经布道,无与伦比,连我们的农民都听得懂,他讲的经文简直太对听众的口味了。明天我就给我父亲写封信,请我父亲用邮船把那位老先生给我派来。你就会在巴黎见到他,只要听他讲一次,肯定不想再听别人讲了。况且他十分健朗,他的道德说教决不会使你情绪波动,伤心落泪,那是和风细雨的,宛如一股清泉,潺潺流淌,把你带入甜美的梦乡。你若是愿意,每天晚上可以一边消食,一边满足你听人讲道的嗜好。我的宝贝,英国的道德经比都兰的道德经高明,就像我们的刀剪、银器和马匹都比你们的好一样。你一定要赏脸听这神甫讲道,答应我好吗?我不过是个女流,我心爱的,我懂得爱,如果你愿意,也可以为你去死;可是,我压根儿就没有在伊顿公学、牛津大学、爱丁堡大学读过书,我既不是博士,也不是尊敬的牧师;因此,我不能为你准备一套道德经,实在一窍不通,真要试试,也肯定笨拙到家了。对你的兴趣爱好,我不会横加指责;即使你有更加低级的情趣,我也要尽量适应;因为,我希望你能在我身边得到所有你喜欢的东西,诸如男女情欢、宴饮之乐、听道之趣,以及玉液琼浆、教徒美德。你要我今天晚上就穿上苦行僧衣吗?那个女人真有福分,竟用道德说教来侍候你!法国女人是在哪所大学获得学位的呀?我实在可怜!只能以身相许,做你的奴隶……”

  “那么,我想看见你们俩在一起的时候,你为什么跑掉?”

  “你疯了吗,my dee?我可以装扮成仆人,从巴黎到罗马去,也可以为你做最荒唐的事情。然而,我怎么能在路上同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讲话呢?她一见面,就要从三大部分向我说教了。我可以跟农民讲话,我若是饿了,也可以求一个工人让我分吃他的面包,然后给他几畿尼①,做什么都不失体面。然而,要像英国绿林大盗那样,拦劫一辆马车,这可不符合我的为人之道。可怜的孩子,难道你只会爱,不会生活吗?再说,我的天使,我还没有完全橡你!我不喜欢道德经。不过,为了讨你欢心,我能尽力去做。行了,住口吧,我会尽力而为的!我要努力成为一个布道士。用不了多久,耶利米②跟我一比,就只能是个小丑了。我保证今后同你亲昵的时候,一定引用《圣经》上的经文。”

  ①英国旧金币,一畿尼等于二十一先令。

  ②耶利米,是《旧约》中的四大先知之一,做过犹太王约西亚的先知,其事迹见《旧约·耶利米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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