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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难道是我造成的吗?”她问道。“亲爱的孩子,”她又高声说,故意拿出女人借以报复的那种无情戏谑的语调,“您还不知道近代历史吗?英国和法国不是世代为敌吗?玛德莱娜就知道这一点,她知道茫茫大海把两国隔开,那是一片寒冷的、波涛汹涌的大海。”

  壁炉上的花瓶换成了枝形大烛台,无疑是要剥夺我往花瓶里插花的乐趣;后来我发现花瓶放到她卧室里了。我的仆人赶到了,我出去吩咐他做几件事;他给我带来了几件随身衣物,得放到我的房间里。

  “费利克斯,”伯爵夫人对我说,“不要弄错了!原来我姨母的房间,玛德莱娜住进去了,您就住在伯爵卧室的上面吧。”

  尽管我有罪过,可我毕竟还有一颗心。这字字句句,好比刀子,冷酷地扎在我最怕疼的地方,仿佛她挑准了才下手的。精神上的痛苦不是绝对的,这要取决于各人心灵的敏感程度,而伯爵夫人已经艰难地走完了痛苦的历程;正是由于这种缘故,最杰出的女子,过去越是热心肠,恨起来就越是绝情。我定睛看着她,她却低下了头。我走进了新给我安排的卧室;房间很漂亮,是绿白两色的。我在屋里失声痛哭。亨利埃特听见哭声,捧着一束花走了进来。

  “亨利埃特,”我对她说,“难道您一点也不肯宽恕最可原谅的错误吗?”

  “永远也不要再叫我亨利埃特了,”她说,“这个可怜的女人不存在了;不过,您随时都可以见到德·莫尔索夫人,她是一个忠诚的朋友,对您一定会有求必应,关心爱护的。费利克斯,我们以后再谈吧。如果您对我还有点情义的话,让我慢慢适应同您相见的场面;等到您的话不再那么撕我的心,等到我稍微恢复一点勇气,唉!到那时候,只有到那时候再谈吧。您望见这个山谷了吧,”她指着安德尔河对我说,“这个山谷令我伤心,但我始终爱它。”

  “哼!让英国和英国所有女人都灭绝吧!我要向国王提出辞呈,求得您的宽恕,在这里了却一生。”

  “不必,还是爱那个女人吧!亨利埃特不存在了,这话不是说着玩的,将来您会明白。”

  她转身走了,最后一句话的声调泄露了她的创伤有多严重。我急忙追出去,拉住她,说道:“您不爱我了吗?”

  “您给我造成的痛苦,超过了其他所有人给我造成痛苦的总和!现在,我的痛苦减轻了,对您的爱也减轻了。只有在英国,人们才说‘从来不’、‘永远不’的话;我们这里则讲‘始终一贯’。还是理智些吧,别再增加我的痛苦了。假如您心里不好受的话,那么您就想想,我还活在世上。”

  她从我的手里抽回她那只冰凉的、无活力而又潮湿的手,像离弦的箭一样,穿过走廊,倏忽不见了,空留下这幕悲剧的场地。用晚餐时,不料伯爵又折磨我一通。

  “这么说,杜德莱侯爵夫人不在巴黎喽?”他对我说。

  我满脸通红,答道:“不在巴黎。”

  “她不在图尔吧?”伯爵又问了一句。

  “她并没有离婚,还可以回英国嘛。如果她愿意回到她丈夫身边,她丈夫会很高兴的。”我急冲冲地答道。

  “她有子女吗?”德·莫尔索夫人问道,她的声音都变了。

  “有两个儿子。”我对她说。

  “他们都在哪儿?”

  “在英国,同他们父亲在一起。”

  “唉,费利克斯,讲老实话,她真像大家说的那样美吗?”

  “您怎么能这样问呢?一个女子在情人的眼里,不总是天下最美的女子吗?”伯爵夫人大声说道。

  “对,向来如此。”我傲然答道,同时逼视她一眼,使她的目光避开了。

  “您真有福气,”伯爵又说,“是的,您这家伙真走运。嘿!我年轻时若能征服这样一个女人,非乐疯了不可……”

  “别说了。”德·莫尔索夫人目示为父的注意玛德莱娜。

  “我又不是个小孩子。”伯爵说道,显然他喜欢回到青年时代。

  饭后,伯爵夫人带我上平台,到了那儿,她就高声对我说:“怎么,为了一个男人,连孩子都不要了,还有这样的女人?丢掉财产、社交生活,这还可以想像,放弃永世之福,这也可能!然而子女!抛下子女!”

  “是的,这些女人还想作出更大的牺牲,她们情愿奉献一切……”

  在伯爵夫人看来,世界颠倒了,她的思想也混乱了。她被这非同凡响的行为震撼了,不免推测为了幸福,也许值得作出这种牺牲,她听见自己的肉体在忿然抗争,面对自己错过的生活,一时呆若木雕。是的,一瞬间她产生了极大的怀疑;不过,她又立即解脱,恢复了伟大与圣洁,重新昂起头来。

  “费利克斯,您就好好爱那个女人吧,”她眼泪汪汪地说,“她将是我幸福的妹妹。我可以原谅她给我造成的痛苦,只要她给您,给您在这儿可能永远得不到的东西,给您再也无法期待于我的东西。您做得对,我就从来没有对您说过我爱您,我也从来没有像天下有情人那样爱过您。不过,她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又怎么能爱别人呢?”

  “亲爱的圣女啊,”我又说,“我应当冷静一点才好向您解释:您胜利地盘旋在她上空,她是个凡尘女子,堕落的族系的后裔;而您却是天国的女儿、令人爱慕的天使;她只得到了我的肉体,而您却占有了我的整颗心;她也知道这一点,心里痛苦万分,宁愿和您对换位置,哪怕为此付出最大的牺牲。无奈这一切是不可变易的。灵魂属于你,思想和纯洁的爱情属于你,青春和老年也属于你;而情欲和瞬间的欢乐才属于她;我的全部记忆属于你,而彻底遗忘才属于她。”

  “说呀,说呀,我的朋友,对我说说这些呀!”她走过去,坐到一张长椅上,滚滚泪下。“费利克斯,这么说,贞操、圣洁的生活、母爱,都不是过错了。哦!把这止痛膏涂在我的伤口上吧!再对我说一句使我重返天国的话,我曾想和您双双飞往那里!用一瞥的目光、一句圣洁的话来为我祝福吧,我将原谅您,忘记这两个月来我所遭受的痛苦。”

  “亨利埃特,我们男人生命中有些奥秘,您还不知道。当初遇见您那时,我还很年轻,感情能够抑制由天性引起的欲念。不过有好多幕场景大概已经向您证明,这个年龄正在逝去,而您的节节胜利,就在于延长了这个年龄默默品尝甜蜜的时间;那些场景我临终回忆起来,还会感到心头温暖。一种不占有对方的爱情,只是由情欲的激发维系着,有朝一日,我们身上的一切就要化为痛苦,须知在这方面,我们和你们毫无共通之处。我们具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倘若丧失了,便不成其为男子汉了。心灵得不到必需的营养,就会自我消耗,渐渐衰竭,虽未夭亡,却也死期将近。天性是不能长久受蒙蔽的,迟早要醒悟,迸发出近乎疯狂的威力。不,我并没有爱别人,而是在一片沙漠中口渴如焚。”

  “一片沙漠!”她辛酸地指着幽谷说。随即又补充道,“多么振振有词,又道出多少微妙的差异?忠贞不渝的人可没有这么多的智慧。”

  “亨利埃特,”我对她说,“我们不要为几句信口说的话争吵。真的,我的心灵并没有动摇,然而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感官。那个女人又何尝不知道我只爱您一个人。她在我的生活中是个次要角色,她心里一清二楚,但是无可奈何。我有权离开她,如同离开一个青楼女子……”

  “那又如何……”

  “她对我说过,那她就要自尽。”我答道,满以为这种决心会使亨利埃特震惊,哪知她听了却微微一笑,那笑意的轻蔑比流露出的想法还要强烈。“我亲爱的心灵的主宰,”我又说道,“您若是考虑到我是怎样尽力抵制的,人家引诱我失足又耍了什么样的手段,也就会理解这种命里注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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