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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费利克斯,我们让您的友谊经受了严峻的考验!神甫先生,我们可以让他像雅克一样随便,对不对?”她在餐桌上说。

  严厉的神甫蔼然一笑,显然这位虔诚的人揣透了我们的心灵,认为这心灵是纯洁无瑕的;而且,他对伯爵夫人表示的敬意中,含有对天使的崇敬成分。这五十来天期间,伯爵夫人有过两次可能超越了禁锢我们感情的界限;不过这两次情景还遮着一层幕布,直到最终表白的日子才掀开。那还是在伯爵病倒的初期,有一阵她挺后悔,觉得不该那么严厉地对待我,剥夺我纯洁感情所享受的清白无邪的特权。一天清晨,我等着她来替换我,由于实在困乏,头倚墙睡着了。突然,仿佛有清凉的东西接触我的前额,那感觉就像是有人将一朵玫瑰花在我额上按了按;我醒来,只见伯爵夫人离我三步远,她对我说:“我来了!”我起身要走,向她道早安的时候拉起她的手,觉得她的手潮乎乎的,还微微颤抖。

  “您不舒服吗?”我问她。

  “您为什么向我提这样的问题?”她反问道。

  我凝视着她,不由得红了脸,感到惭愧,说道:“我做梦了。”

  还有一次,那正是奥里热先生最后几次出诊的日子,他明确说伯爵进入康复期。一天傍晚,我同雅克和玛德莱娜趴在台阶上,正用麦秆儿和钩针聚精会神地玩游戏棒。德·莫尔索先生已经睡了;大夫等人套车的工夫,在客厅里同伯爵夫人低声谈话。奥里热走时我却没有发觉。亨利埃特送走大夫,便倚在窗口,一定是趁我们没注意,看了我们好一会儿。黄昏时分天气挺热,天空一片黄铜色;田野隐约传来万物的鸣声,此呼彼应。一抹夕阳在屋顶上渐渐隐没,空气里飘溢着国中鲜花的芳香。回返的牲畜的铃声在远处回荡。在这温煦而恬静的时刻,我们怕吵醒伯爵,只好压低欢叫声。在衣裙窸窣声中,我猛然听到一声强压在喉咙里的叹息,起身跑到客厅,看见伯爵夫人坐在窗口,用手帕捂住脸。她听出我的脚步,急忙摆摆手,不让我打扰她。我特别担心,还是走上前去,夺过她的手帕,发现她满脸泪痕。她逃进卧室,直到祈祷时才露面。五十天以来,我第一次引她上平台走走,并问她为什么激动。她却装出欣喜若狂的样子,说是因为听了奥里热讲的好消息。

  “亨利埃特,亨利埃特呀,”我对她说,“我看见您哭泣的时候,您早已知道了这个消息;在我们两人之间,说谎话可是极端残忍的。刚才,您为什么不让我给您擦眼泪,那些泪水是为我流的吗?”

  “当时我想,伯爵的这场病,对我来说是痛苦的一次暂歇,”她说道,“现在,我不再为德·莫尔索先生担忧,却要为我自己担忧了。”

  她这话讲对了。伯爵身体渐渐复原,怪脾气又重新发作,开始发牢骚,说是无论他妻子、我本人还是大夫,都不会护理他,我们全不了解他的病症、他的性情、他的苦痛,也不懂如何对症下药;奥里热搞的什么医道,本来应当治疗幽门的病症,却只看到他的脾气变坏。有一天,伯爵狡黠地看着我们,那神情就像窥视过我们,或者猜透了我们心思的一个人;他微微一笑,对妻子说:

  “哎!我亲爱的,假如我死掉,您当然会伤心的,不过,老实说,您也会安于命运的……”

  “我会按照宫廷的礼仪,穿上粉红和墨黑两色丧服。”她笑着答道,想堵住丈夫的嘴。

  病人康复期,总感到饿;大夫却明智地规定饮食,不准病人吃饱。伯爵特别恼火,又吵又闹,比以往还要凶,因为他养足了精神,火气就格外大。然而,伯爵夫人有医嘱,有下人的顺从,又有我的鼓励,胆子壮起来,任凭伯爵怎样发怒,怎样叫嚷,她硬是顶住,眉头也不皱一皱。她已经听惯了伯爵谩骂式的语言,知道他向来如此,跟孩子一样。我认为在这场较量中,伯爵夫人可以学会控制她丈夫,而且高兴地看到,她终于能驾驭这个头脑有病的人了。伯爵喊归喊,最后还得从命,尤其是叫嚷一通之后就从命了。尽管治疗效果显著,可是看到这个老人瘦骨嶙峋,十分虚弱,脑门比落叶还黄,眼睛无神,双手颤抖不已,亨利埃特常常流泪,责备自己太严厉,有时候就不忍心,给伯爵的饭食超过医嘱的定量,好看到他的眼睛露出喜色。她对伯爵非常体贴温柔,因为前一段她就是这样待我;不过还是有差异,这使我的心充满无限喜悦。伯爵夫人也不是不知疲乏的人,特别是当伯爵连续吵闹,抱怨别人不理解他的时候,她就让仆人去侍候。

  伯爵夫人去望了一次弥撒,感谢天主保佑,治好了德·莫尔索先生的病。她要挎着我的胳膊去教堂,我陪同她去了。不过,我趁她望弥撒的工夫,拜访了德·谢塞尔夫妇。返回的路上,她有责备我之意。

  “亨利埃特,”我对她说,“我来不了虚伪那一套。我可以跳进水中,搭救快要淹死的仇敌,可以脱下斗篷给他暖和身子,还可以宽恕他,然而绝不会忘记受到的侮辱。”

  她一语不发,把我的手臂紧紧压在她的心口。

  “您是天使,您宽宥的行为一定是诚心诚意的,”我继续说道,“一群暴民要杀害和平亲王①的母亲,她得救之后,王后问她:‘您当时在干什么?’她答道:‘我在为他们祈祷!’女人就是如此,可我是个男子汉,所以必定不是完人。”

  ①指西班牙国王查理四世的大臣堂·马努埃尔·戈杜瓦(1767—1857),1795年7月22日,他代表西班牙同普鲁士签订条约,博得“和平亲王”的美名。他不得人心,引起阿朗儒埃兹城居民暴动。

  “您千万不要妄自菲薄,”她用力摇我的胳臂,说道,“也许您比我高尚。”

  “不错,”我接过话来,“我愿意拿今生来世换取一天的幸福,而您!……”

  “我又怎么样?”她说着,骄傲地逼视我。

  我住了口,垂下眼睛,避开她那闪电般的目光。

  “我呀!”她接着说,“您指的是哪一个我呢?我感到身上有许多我!”她指了指玛德莱娜和雅克,又说:“这两个孩子就是我。费利克斯,”她以撕肝裂胆的声调说,“难道您认为我是自私的吗?您以为我会牺牲永世,来报答把一生献给我的人吗?这种思想可怕极了,它永远违背宗教感情。这样堕落下去的女人还能振作起来吗?她的幸福能补赎她的罪过吗?在您的催促下,我可能不久就解决这些问题!……对,我内心有一桩秘密,现在终于要向您披露了;这个念头经常闯进我的心扉,我也经常以苦行来赎罪;前天您问我为什么流泪,正是这个念头引起的……”

  “有些事情,庸妇十分推崇,您不该看得太重,而应当……”

  “哦!”她打断我的话,问道,“您不看重吗?”

  搬出这种逻辑,就叫人没法说话了。

  “那好吧!”她又说,“告诉您!是的,我可能卑劣到遗弃这个老人,尽管我是他的生命!但是,我的朋友,我们眼前的这两个小孩子,玛德莱娜和雅克,身体多么虚弱,他们不是得留在父亲身边吗?那我倒要问您,难道您认为,在这个毫无理智的人管制下,他们能活过三个月吗?我失了妇道,倘若只牵涉我自己……”她粲然一笑,“然而,那样一来,不就是害了我的两个孩子吗?他们必死无疑。天哪!”她高声说,“讲这些做什么呢?您结婚吧,让我死掉算了!”

  这几句话讲得十分凄楚,十分深沉,扼制了我感情的争鸣。

  “在山坡上的那棵核桃树下,您曾经呼喊过;我呢,在这些消树下发出心声,不过如此。从今以后,我缄口就是了。”

  “您的慷慨要折杀我的。”说着,她抬眼仰望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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