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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深深的惆怅在啮食我的心,一个没有领略过世事纷争的年轻人,看到这种夫妻生活的场景,的确感到寒心;刚刚人世,便碰见一个深渊,一个无底深渊,一片死海。不幸与痛苦交织在一起,引起我无限的感慨,成为我跨人社会生活时掌握的一把巨大尺子;后来的场面用这尺子一衡量,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德·谢塞尔夫妇见我神色怏怏,还以为我恋爱失意了;我心中暗暗庆幸,我的爱情丝毫没有损害我那高尚的亨利埃特的名声。

  次日,我走进客厅,看见她独自坐着。她把手伸给我,凝视我片刻,然后说道:“朋友总是这么过分多情吗?”说着,她眼圈湿润了,站起身来,极力哀求道:“别再给我写这样的信了。”

  德·莫尔索先生变得相当殷勤。伯爵夫人重新振作起精神,神情也安详了;不过,她的脸色还留有印记,头一天的痛苦虽已平息,却没有消除。薄暮时分,我们出去散步,秋天的枯叶在脚下刷刷作响;她对我说:“快乐有限,痛苦无边。”一句话透露了她惨苦的心情,显然,她是拿她的痛苦同她短暂的欢乐作比较。

  “不要诅咒生活,”我对她说,‘您还没有领受过爱情呢,那种欢娱可以光照霄汉。”

  “住口吧,”她说道,“我一点也不想知道。格陵兰人会死在意大利的!①我在您的身边;心情又平静又幸福。我可以向您倾诉我的全部心思;不要毁掉我的信任吧。您为何不能既有教士的品德,又有单身汉的魅力呢?”

  ①格陵兰在寒带,意大利在南方。意谓生活在感情冰川中的人,受不了意大利式的热情。

  “您这是让人饮鸩止渴。”我说着,拉起她的手,按在我的胸口,让她摸我这急促跳动的心。

  “又来了!”她高声说道,立刻把手抽回去,仿佛感到灼痛一般。“本来可以让朋友的手止住我的伤口流血,难道您还要剥夺这种可悲的乐趣吗?不要再增加我的痛苦了,您并不了解全部!最隐秘的痛苦是最难忍受的。人家伤害了您,再来关心关心,以为这样就一笔勾销了,其实谈不上丝毫的弥补,一个自尊心强的女子受到这种待遇,会感到多么忧伤和气恼,您是女人就能理解了。这几天,人家又要向我献殷勤,人家要为自己所犯的过错求得谅解。这样一来,我有什么无理要求,人家都会答应。这种俯就、买好的做法,是对我的侮辱;人家一旦以为我已全部忘却,就不再这样做了。只等主子有了过错,才得个好脸儿……”

  “是有了罪过!”我气愤地插了一句。

  “这不是令人发指的生活吗?”她说着,对我凄然一笑,“再说,我也不会运用这种转瞬即逝的权力。现在,我就好比那些不打击落马的对手的骑士。看到我们应当尊敬的人倒在地上,将他扶起来,准备再受他新的打击,对他的跌落比他自己还要痛苦,倘若趁机利用一时的影响,哪怕是为了办正事,也未免有失人格;在低级趣味的争斗中浪费精力,耗尽心灵的财富,只有在遭到致命打击之后才得点权利,这样生不如死!若是没有子女,我也就会随波逐流了;真的,如果我没有这种不为人知的勇气,孩子会落到什么地步呢?不管生活多么痛苦,我也应当为他们活着。您不是向我谈论爱情吗?……唉!我的朋友,要想一想,他像所有懦怯的人一样,是残忍无情的,万一让他抓住把柄蔑视我,那我会堕入多少层地狱啊!我受不了一点猜疑!一身清白就是我的力量。亲爱的孩子,贞操犹如圣洁的水,人在里面沐浴,出来就会焕然一新,去接受天主之爱。”

  “听我说,亲爱的亨利埃特,我在这里只能待一周了,我要……”

  “啊!您要离开我们……”她打断我的话,问道。

  “我不该回去看看,我父亲是如何安排我的吗?转眼快有三个月……”

  “我没有计算日子。”她显然有些激动,不由自主地答道。沉吟了片刻,她又对我说:“走,到弗拉佩斯勒堡去。”

  她叫来伯爵和孩子们,要了披肩;平时她那么沉稳,这次却像巴黎女子一样麻利。等到全准备妥当,我们就一道去弗拉佩斯勒堡。按理说,伯爵夫人没有必要进行这次拜访。二位夫人见了面,她尽量找话题,幸而德·谢塞尔夫人滔滔不绝地回答。伯爵和谢塞尔先生则谈论各自的经营。我真担心伯爵卖弄他的车马;不过还好,他非常知趣。他邻居又问起卡西纳和雷托里埃尔的工程进展如何。听到这句问话,我看了看伯爵,以为他会避开这个话题;因为一提起这事,必然要勾起那极为痛苦、极为难堪的回忆。然而,他却竭力证明,多么急需改进当地的农业,多么急需建几座适宜居住的美丽的庄园,最后,他又得意扬扬地把他夫人的主意据为己有。我在一旁听着脸红,偷眼观察伯爵夫人。伯爵这个人有时挺明白,现在又这样糊涂;刚刚搅得人活不下去,回头就忘得一干二净;原先大吵大闹反对的主意,现在又采纳;缺乏自知之明、文过饰非、盲目自信,真令我惊愕。

  “您认为能收回费用吗?”德·谢塞尔问他。

  “岂止收回!”他把握十足地答道。

  那种歇斯底里的发作,只能用神经错乱这四个字来解释。亨利埃特这个天使却容光焕发。现在,伯爵不是像个明智的人,像个管理能手,像个农业行家吗?亨利埃特喜出望外,抚摩雅克的头发,为自己高兴,也为儿子高兴!多么触目惊心的喜剧,多么具有讽刺意味的悲剧啊!对此我万分惊骇。后来,社会大舞台的幕布在我面前拉开,我又看到多少莫尔索之类的人物,而且他们的忠实和宗教信念还不如他!把一个天使扔给一个疯子;让一个真挚而多情的男子娶一个没妇;给一个小人配一位高尚的女子;让这个衣冠禽兽得到一位丰姿绰约的女子;让高贵的珠安娜碰上迪阿尔①上尉——您了解他在波尔多的经历;让德·鲍赛昂夫人②遇见德·阿霍达那家伙;让德·哀格勒蒙夫人③嫁给那样一个男人;又让德·埃斯巴侯爵④娶了那样一个女人,这类阴差阳错的孽缘永无休止,究竟是什么奇异的力量在作祟啊!我要向您承认,我长期琢磨这个谜,探寻了许多秘密,发现了数条自然法则的原理和一些神秘事件的含义;然而,我始终未能解开这个谜,还一直在研究,就像研究印度拼板的一个图形——印度僧侣仍然用那种拼板构成象征图像。显而易见,这其中邪魔在逞凶,我可不敢指控上帝。无法补救的不幸,是谁在捉弄人,编织人的命运?难道亨利埃特和她那无名哲学家真有道理?难道他们的神秘主义包含着人类的普遍意义?

  ①见巴尔扎尔的小说《玛拉娜母女》。珠安娜嫁给迪阿尔上尉之后,发现他赌博行窃,谋财害命,便用手枪把丈夫打死。

  ②见巴尔扎克的小说《高老头》。德·阿瞿达侯爵卑鄙地抛弃了鲍赛昂子爵夫人,娶了德·罗什菲德小姐。

  ③见巴尔扎克的小说《三十岁的女人》。德·哀格勒蒙夫人被丈夫抛弃了。

  ④见巴尔扎克小说《禁治产》。德·埃斯巴夫人千方百计让人相信她丈夫是个疯子。

  我在那地方逗留的最后几天,正是万木萧疏的秋天,有时天空阴霾,不见日月;而在这宜人的季节,都兰的天空始终那么澄净,气候始终那么温暖。在我动身的前一天,德·莫尔索夫人趁晚饭前的工夫,引我上了平台,在光秃秃的树下默默地走了一圈。她对我说:

  “我亲爱的费利克斯,您即将步入人世,我愿意在思想上陪伴您。饱受痛苦的人,阅历必然很深。不要以为离群索居的人就孤陋寡闻,他们是能够评断世事的。如果说我要靠友情生活的话,那么我不希望我的朋友在心中、在意识里产生拘束之感。酣战的时候,很难记得所有的规则,请允许我像母亲对儿子那样指点您。您动身那天,亲爱的孩子,我要交给您一封长信,里面有我这女人对社会、对人的见解,以及在这巨大的名利场中迎难而上的方法。答应我到巴黎再看信,行吗?我的请求是感情上一种任性的表现,这正是我们女人的秘密。我并不认为这类任性是无法体察的;不过,我们若是知道被人看破了,就会伤心的。把这条条蹊径留给我吧,女人就喜欢在暖径上独自漫步。”

  “谨记在心。”我吻了吻她的手,说道。

  “哦!”她又说,“我还要求您发个誓;您得先应下。”

  “唔!好,好。”我答道,心想准是要我表示忠诚。

  “不是关于我的事,”她苦笑了一下,又说道,“费利克斯,您在哪个沙龙也不要赌博,一无例外。”

  “我永远不赌博。”我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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