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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伯爵睡下了。我和亨利埃特在槐树下消磨黄昏时分;两个孩子在旁边玩耍,沐浴在夕照之中。我们话语不多,仅仅发几声感叹,表明我们心心相印,借此平复一下我们的共同痛苦。缺乏语言时,静默也忠实地沟通我们的心灵;两颗心灵不用亲吻相邀,就毫无阻碍地彼此渗透了;它们都在细细品味这冥思的快意,随着幻想的波涛荡漾,一同潜入梦幻的河底、浮出来时像一对仙女似的玉洁冰清,美满的结合到了令人艳羡的程度,但又没有丝毫尘缘的关系。我们沉入无底深渊,又浮出水面,两手空空,仅以眼神相互探问:“这么多时日,没有一天是属于我们的吗?”快感为我们采撷了这些无根而发的花朵,肉体又为何长嘘短叹呢?向晚诗意盎然,把砖护墙映成桔黄色,看上去那么纯洁,那么令人欣慰;氛围一片肃穆,两个孩子的嬉笑声显得十分柔和,我们感到心神恬然。尽管如此,欲念像节日篝火的信号,在沿着我的血脉升腾。三个月之后,我不再满足于所得的份额,开始轻轻地抚摩亨利埃特的手,以此来传递我内心的欲火。亨利埃特把手抽回去,板起面孔,又变成了德·莫尔索夫人。我眼睛闪着泪花,她见此情景,温和地看了我一眼,把手伸到我的唇边。

  “要知道,这会叫我伤心落泪的!”她对我说道,“索求这么大恩惠的友谊,可就危险了。”

  这下我发作了,连声责备起来,说我心中有多痛苦,如若忍受,总需要点安慰。我还斗胆对她说,在我这个年纪,七情六欲固然都体现在心灵上,可心灵也有男女之情;我死去可以,但不能闭口而殁。她高傲地瞥了我一眼,迫使我住口,那眼神分明在重复卡西克的一句话:我呢,难道我在玫瑰花上吗?①也许我理解错了。记得在弗拉佩斯勒堡门前,我曾把一种想法错误地安在她的头上,亦即我们的幸福能从一座坟墓中产生;从那天起我就惭愧,不敢用带有强烈感情的祈愿玷污她的灵魂。继而,她又开了口,委婉地告诉我应该明白,我不可能把她当作我的一切。听她这番话我就领悟了,我若是依从,必然会在我们二人之间挖下深沟。我低头不语。她接着说,她有一个虔诚的信念,可以爱一个兄弟,这既不会亵渎天主,也不会冒犯世人;把这种信仰化为圣洁爱情的具体形象,是会感到甜美的;照她那位善良的圣马丁的说法,这种圣洁的爱情就是尘世的生活。我对她应当像她的老忏悔师那样,比情人远,但比兄弟近;做不到这一点,那我就休想再同她见面。哪怕是泫然流涕,心痛欲裂,她也宁愿背负这额外增加的强烈痛苦去见上帝。最后她说:

  ①卡西克(即加蒂莫赞)是阿兹特克族(墨西哥的印第安人)最后一个皇帝,在抵御西班牙人入侵时,于1522年被俘。殖民者要他和他的大臣说出藏匿财宝的地方,用文火烧炙他们的脚掌;大臣受刑不过,叫苦连天,卡西克便说了这句话。

  “我给予的超过了应有的限度,再也拿不出什么来了,为此我已经受到了惩罚。”

  我只好又安慰她,保证再也不惹她烦恼,保证我这二十来岁的青年要像老人爱幼子那样爱她。

  次日,我去得很早,见她那灰色客厅的花瓶里没有插花,就飞跑到田野里、葡萄园中,为她采摘两束鲜花。我从根茎掐断,采了一株又一株,边采边赏玩,忽然想到鲜花配绿叶十分和谐,不仅看着赏心悦目而且对善于意会的人还富于诗意,犹如乐曲在相爱之人的心中唤起千百种思念。乐曲组合起来便有意义,颜色是光的组合,怎么就不能有意义呢?我同雅克和玛德莱娜兴致勃勃地商量好,准备一个意外的礼物送给我们心爱的人;我们把下面几级台阶当作鲜花总站,由他们做帮手,我扎了两束花,用来描绘某种感情。请想像一下,鲜花从两个花瓶竞相涌出,向四周散开,白玫瑰。银杯百合在中心亭亭玉立,象征我的心愿。花锦之上又有矢车菊。毋忘草、蓝蓟等,各种蓝色的花深浅不同,宛如澄空,同白色交相辉映,显得十分协调。这不正是两种纯真吗?蒙昧无知的纯真与洞晓一切的纯真,一个孩子的思想与一个殉道者的思想。

  爱情自有它的纹章,伯爵夫人暗暗地解破了。她瞥了我一眼,那锐利的目光,俨如被戮痛伤口的病人发出的叫声:她是又羞又喜。这一眼是多高的奖赏啊!使她幸福,使她心情安宁,这是多大的鼓励啊!我发掘出一门在欧洲失传的科学,把卡斯泰尔神甫①的理论引用到爱情上来,用鲜花的图案,取代东方以溢香的颜色书写的情书。用太阳的这些女儿,这些在爱的光照下绽开的花姊妹,来抒发自己的胸臆,这是多么动人心弦啊!我同田野花仙的女儿们很快言语相通,如同后来我在葛朗利厄遇见的一个人,能通蜜蜂言语一样。

  ①卡斯泰尔(1688—1757),耶稣教士,著有《颜色光学》,发明了音阶与色调相对应的色差羽管键琴。

  我在弗拉佩斯勒的最后一段时间,每周两次重复这种诗意的创作,做起来很费时间,需要各种各样禾本科植物;我必须深入研究这些植物,不过,我是作为诗人,而不是作为植物学家来研究,偏重于它们的气质,而不是注意它们的形状。为了找到一株花,往往要走很远的路,我踏遍了溪畔、谷壑、岩顶、荒野,还到树林和荆丛中采集我的思想。我这种奔波自有乐趣;这个中情味,无论终日思索的学者、专事耕植的农夫、蛰居城镇的工匠,还是固守柜台的商人都领略不到,只有少数守林人、樵夫和幻想者才能解悟。大自然有些现象妙趣无穷,能与最伟大的道德观念相媲美。或是一株盛开的欧石南,上下湿漉漉的,披着钻石般的露珠,叶丛中有阳光嬉戏,在独具只眼的人看来,真是一片花的海洋。或是森林的一隅,四周危石环绕,与沙地隔断,青苔覆盖,刺柏林立,里面传出大雕的鸣声,有一种无可名状的荒凉、怪谲、恐怖的气氛,令人毛骨悚然。或是一片褥暑蒸人的荒野,乱石遍地,寸草不生,丘岗起伏,绵延至天际,如同荒漠;我在那里发现了一株花,那是一株孤傲挺立的银莲花,紫绸一般的花冠撑开,护着金黄色的花蕊,正是我那雪肤的意中人独处幽谷的动人形象。或是大片沼泽,水面上有大自然抛下的点点绿痕,这是从植物到动物的过渡种类,不日就化为生命,水草与虫子在其间浮动,仿佛太空里的一颗颗星球!或是田园茅舍,兀立在沼地之上,菜圃葡萄园围着栅栏,四周几块贫瘠的黑麦田,这正是千家万户小民生活的写照!或是蜿蜒漫长的林间小径,犹如大教堂的甬道,两侧树干像一根根圆柱,枝柯纵横交错,形成一道道门拱;火红的晚霞透过叶丛,照在穹窿尽头的一片空地上,明晦相间,枝影斑驳,酷似百鸟鸣啭的教堂的彩绘玻璃。走出这片葱茏茂密的树林,便是一块白垩土质的休耕地,上面长着赤色的苔藓,几条餍饱的游蛇正往回爬行,玲珑机警的头高高翘起,身下发出咝咝的响声。这些画面还要添上变幻的景象:忽而阳光倾泻,犹如丰年之雨;忽而灰色云带飘浮,一条条好似老人额头的皱纹;忽而天空横贯几条淡蓝色的带子,呈现出灰黄的冷色调。您听:在令人惊异的寂静中,有难以描摹的和声。9月、10月两个月里,我每扎一束花,起码要采集三个小时;我怀着诗人的闲情逸致,啧啧赞赏那些寄托情思的易凋的花束;花束所描绘的人生各阶段,在我看来对比强烈,可以说蔚为大观,而今已成为我的记忆追寻的往事了。如今,我常常结合这气象万千的景观,缅怀那颗倾注在大自然的心灵;我还携着那王后,在气象万千的景观中漫步,只见她的雪白长裙在树丛中时隐时现,在草坪上款款飘动,只见她的思想从多情之蕊的每片花萼上升华,宛似欲熟的果子。

  无论怎样表白爱情,怎样抒发狂热之恋,感染力都不及那些花卉交响乐;我是画饼充饥,为表达欲望,我在创作花卉交响乐上所花费的心血,只有贝多芬用他的音符才能体现出来:深深的反躬自省、气冲霄汉的激情。看到这些花束,德,莫尔索夫人只能是亨利埃特了。她从绒绣机上,抬起头来,接受献上的花束,赞道:“天哪,多美啊!”她看了又看,从中汲取营养,领受我寄寓的所有情思。您仔细观察一束花,就会明白这种美妙的传情,正如您读萨迪①诗歌的片断,就能够了解这位诗人一样。您体味过5月草场的芳香吗?那种繁衍的醉意感染了万物生灵,您坐在船上,会情不自禁地把手浸在水中,任头发在风中飘拂,您的思绪也活跃起来,好似树木重新披上绿装。一株小草,清香的黄花草,就是组成这种朦胧和谐的一个最有力的要素。因此,谁把它据为己有,放在身边,就会遭到报应。把它扎在花束里吧,它那亮晶晶的带条纹的叶子,宛如绿白条的长裙,能在您的心底引发无限的激情,催放被廉耻压住的玫瑰花蕾。在瓷花瓶的喇叭口,只衬上一圈都兰别具一格的景天,那白色的叶丛情态娇媚,好似一个温顺的女奴。在这衬景中间,布上挂着白铃铛的回旋花和刺芒柄的细枝嫩叶,杂以几株蕨草和叶子十分光鲜的橡树幼枝,它们弯曲着向四周散开,像垂柳那样卑躬,像祈祷那样胆怯而恳切。上面有紫红色铃兰,细细的花茎披散着,花蕊撒下大量徽黄色的花粉;还有水生和旱生早熟禾的雪白的角锥形穗头、不结实的雀麦的细如发丝的绿叶,以及俗称风穗的剪股颖修长的羽状叶子;这些开花的野草沐浴着阳光,衬底呈亚麻灰色,醒豁地托着最初梦幻所戴的紫色希望之冠。再看上面一层,几枝孟加拉玫瑰疏疏落落间杂着野萝卜放浪的花边叶、羊胡子草的须子、绣线菊的圆锥形叶子、野香叶芹的小伞形花、结了果的铁线莲的金黄色发丝、乳白色龙胆的X形纤叶、多叶蓍的伞房花、粉墨两色花的球果紫莓散乱的茎叶、葡萄藤的卷须、忍冬的弯弯曲曲的枝蔓;总之,这些朴实的花草纷披零乱的枝叶;火舌状和三尖火舌状叶、披针状和齿状叶,以及扭曲的茎蔓,都用来表达心灵深处受压抑的欲望。在爱情横溢的激流中心,挺立着一株华美的双头罂粟花,果实即将绽开,火红的花瓣在繁星般的茉莉花之上舒展,花粉纷落如雨,千万颗晶莹的粉粒反射着阳光,在空中飘舞,形成绚丽的五彩云!被潜伏在黄花草中的阿佛洛狄忒②的芳香熏醉的女子,哪一个不能理解这种既丰富又驯顺的思想?不能理解这种被难以遏制的冲动扰乱了的洁白温情?不能理解这种爱情的欲火呢?而这爱情却怀着克制的、永远不倦的痴心,百折不回地追求一再被拒绝的幸福!一束花就是一段情话,把它摆在窗台的阳光下,展示它青翠的一枝一叶、微妙的冲突,以及交织起来的图案,以便打动这位心灵的主宰,让她注意一朵开得最旺而流下一滴泪的花;她就会情牵意惹,难以自持,只有听到天使或者她孩子的声音,才可能悬崖勒马。向天主敬奉什么呢?敬奉芳香、阳光、歌声,这些是我们本性最纯洁的言语。敬奉天主的一切,不正是这花的诗章献给爱情的吗?这明丽的花所组成的诗章,在我们心中低徊和鸣,抚慰着我们隐秘的情欲、未透露的企望,抚慰着夏夜游丝一般燃而复交的幻想。

  ①萨迪(约1200—约1290),波斯诗人,著有《果园》、《蔷薇园》和《萨迪书》。

  ②阿佛洛狄忒,希腊神话中美与爱的女神。

  这种间接的欢娱,给了我们很大的救助,蒙哄那因久久瞻仰心上人而被刺激的天性;我们瞻仰心上人时目光炯炯,直透整个身躯。这好比坚不可摧的堤坝的裂缝,让积蓄的水流出一些,常常起补救作用,可以消灾弭患;当然这是对我而言,我不敢妄自揣度她的心理。斋戒之人精疲力竭,奄奄一息,天上就会一点一点掉下些食品救护,如同从达纳到撒哈拉的行客得到神赐食物一样①。不过,我也常常发现,亨利埃特凝视着花束,双臂低垂,沉浸在冥想中,只见她胸脯起伏,眉宇有神,显然心潮汹涌,阵阵波涛卷着浪花袭来,可是思潮一退,她又是一副倦容,毫无情绪。此后,我再也没有给任何人扎过花束!我们创造了这种语言,就像奴隶欺骗主人那样感到满足。

  ①典出《旧约·出埃及记》第十六章:摩西带领以色列人出埃及后,第二个月来到以琳和西乃之间的旷野,因没有食物,以色列人便开始想念埃及的肉锅,并抱怨摩西和耶和华。第二天,天降食物吗哪,以色列人靠吗哪生活了四十年,直到进入有人居住的迦南境界。此故事与撒哈拉无涉,是巴尔扎克记错了。

  那月下旬,我每次匆匆穿过花园,时常看见她的脸贴在玻璃窗上;可是,我走进客厅时,又瞧见她在那儿做绒绣。我们从未约定过时间,但我总是按时去,倘若过时不到,她那白色的身影就在平台上徘徊,偶然让我撞见,她就对我说:

  “我来迎您一步。对最小的孩子,不该多体贴点儿吗?”

  伯爵已经中止同我对养厮杀。他新添了产业,忙得不亦乐乎,要奔波,察看,验收,丈量,划界,还要派定活计,监督田间劳动。田里活由他和他夫人安排,需要他亲自督阵指挥。我和伯爵夫人领着她的两个孩子,经常到新置的田地里去找他。一路上,两个孩子追逐鹿甲锹甲虫、金色步行虫等各种昆虫,有时也扎花束,不过老实说,他们扎的只是一把把花而已。同心爱的女子一道散步,让她挽着胳膊,给她带路!有了这种无穷的乐趣,一生也就如愿了。谈话又是多么无拘无束啊!我们单独去,再同“将军”一道回来。“将军”是伯爵的浑号,我们见他情绪好时,就这样亲见地称呼他。往返的人数不同,乐趣也有差异,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秘密,只有心相连而受拘束的人才能领会。返回的路上,还是同样欢快,可是相互瞥一眼,握一下手,却有些顾忌不安了。去时说话那么随便,返回时则不然:我们哪个沉吟片刻,回答绕弯子的问话,或者打谜语似的继续争论一个问题,说话就蒙上一种神秘色彩;谜语式的谈话是我们语言的妙用,也是女人心计的产物。在陌生的场合,中间隔着众人,能骗过常人的规矩,双方心领神会,这种乐趣谁没有尝过呢?有一天,伯爵问了一句,想了解我们谈的是什么事;亨利埃特用一句双关语回答,满足了伯爵的好奇心,我听了却燃起了极大的希望,可随即又破灭了。那句无心的笑话,玛德莱娜觉得很有趣,她母亲刚说出口,脸就刷地红了,并且严厉地膘了我一眼,让我明白她要做一个清白的妻子,从前把手从我手中抽回去过,现在可能从我的心中把她的心灵撤回去。然而这种心灵的结合是那么有吸引力,第二天我们禁不住又照样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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