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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但维尔接着又道:“而你的身分没确定以前,不是先得叫人辩护吗?律师,要钱;送状子,抄判决书,要钱;执达吏,要钱;你自己还得有笔生活费。几次预审的费用,约估一下就得一万二到一万五以上。我没有这笔款子;借钱给我盘这个事务所的债主要的利息很高,把我压得喘不过气来。而你,你又从哪儿去张罗?”

  可怜的军人黯淡无光的眼中滚出两颗很大的泪珠,淌在全是皱痕的面颊上。看到这些困难,他灰心了。社会与司法界象一个噩梦似的压着他的胸部。

  他嚷道:“好吧,我去站在旺多姆广场的华表下面,大声的叫:我是夏倍上校,我是在埃洛冲破俄罗斯大军的方阵的人!——那铜像一定认得我的。”①“这样,人家就把你送沙朗通。”

  ①巴黎旺多姆广场上的华表,是记载大革命及帝政时代武功的碑,顶上置有拿破仑铜像。

  一听到这可怕的名字,老军人可泄气了。

  “难道陆军部也不会有人替我作主吗?”

  “那些衙门!”但维尔说,“要去先把宣告你的死亡无效的公事端整好了再去。他们正恨不得把所有帝政时代的人物一齐消灭呢。”

  上校呆若木鸡,一动不动的愣了好一会,眼睛视而不见的朝前望着。军事法庭办起事来是干脆,迅速,粗暴的,判的案子几乎永远是公道的;夏倍所知道的法律只有这一种。如今看到所要遭遇的难关象迷魂阵一样,要花多少钱才能进去游历一周,可怜的军人他意志不禁受到严重的打击,而意志原是男人特有的一种力量。他觉得受不了打官司的生活,还不如熬着穷苦,做个叫化子,或者有什么部队肯收留,再去投军当个骑兵,倒反简单多了。肉体与精神的痛苦,因为损害了几个最重要的器官,已经使他健康大受影响。他害的病在医药上没有名字,病灶象我们身上受害最烈的神经系统一般,没有一定的地方,只能称之为痛苦的忧郁症。这种无形而实在的病不论怎么严重,只要生活愉快,还是能痊愈的。但要完全摧毁他结实的身体,只消一个新的阻碍或是什么意外的事,把已经衰弱的生机斩断,使他处处犹豫,作事有头无尾,没人了解,——那都是生理学家在受伤过度的人身上常常看到的症状。

  但维尔发觉当事人有了失魂落魄的现象,便说:

  “别灰心,结果只会对你有利的。但你得想一想是否能完全信托我,对我认为最好的办法能不能闭着眼睛接受?”

  “你爱怎办就怎办吧,”夏倍说。

  “不错,但你听我摆布的程度,是不是能够把生死置之度外?”

  “难道我从此只能无名无姓,没有身分的混下去吗?这怎么受得了?”

  “我的意思不是这样,”代理人说,“我们可以用友好的方式得到法院的判决,把你的死亡登记和婚约撤销,把你的公民权恢复。靠了费罗伯爵的力量,你一定还能得到将官的军阶和一笔恩俸。”

  “好,你放手做去吧!我完全信托你。”

  “那么我等会把委托书寄给你签字。再见了,别灰心!要用钱,尽管问我。”

  夏倍很热烈的握了握但维尔的手,背靠着墙,除了目送一程以外没有气力再送客。正如一般不大了解司法界内情的人,他看到这场意想不到的斗争吓坏了。他们俩谈话期间,街上有个人掩在大门口一根柱子旁边,伸头探颈的等着。但维尔一出门,他就走过来。那是个老头儿,穿着蓝色上衣,跟卖啤酒的商人一样束一条叠裥的白围裙,头上戴一顶獭皮小帽。凹陷的脸是棕色的,皱纹密布,但因为工作辛苦,老在外边跑,颧骨倒晒得通红。

  他伸出手臂拦住了但维尔,说道:“先生,我很冒昧的跟你说话,请你原谅。我一看到你,就疑心是我们将军的朋友。”

  但维尔回答:“你关切他什么事呢?”又不大放心的追问一句:“你是谁呀?”

  “我叫做路易·韦尼奥,有几句话要跟你说。”

  “原来是你把夏倍伯爵安顿在这种地方的。”

  “对不起,先生,请你原谅,他住的已经是最好的屋子了。

  倘若我自己有个房间,一定让给他;我可以睡在马房里。喝,他遭了多少难,还教我几个小的认字;他是一个将军,一个埃及人,我在部队里遇到的第一个排长就是他!……真的,一家之中他住得最好了。我有什么,他也有什么。可怜我拿不出多少东西,只有面包,牛奶,鸡子;穷人只能过穷日子!至少是一片好心。可是他叫我们下不了台啊。”

  “他?”

  “是的,先生,一点不假,他伤透了我们的心……我不自量力盘了一个铺子,他看得清清楚楚。他替我们刷马,那叫人怎么受得了!我说:‘哎哟!我的将军,你怎么的?’他说:‘嗳,我不愿意闲着,刷兔子什么的,我早学会了。’为了盘牛奶棚,我签了一些期票给葛拉多……你认得葛拉多吗,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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