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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席帮办布卡尔还没回答,一个书记接应了一句:“真要命!”

  高德夏带着又严厉又挖苦的神气瞧着新来的抄写员,嚷道:“怎么!你把真要命这几个字也写上了吗?”

  第四帮办德罗什把抄写员的副本瞅了一眼,说道:“一点不错;他写的是:那可含糊不得。真要命!……”

  所有的职员听了都哈哈大笑。

  西蒙南嚷道:“怎么,于雷先生,你把真要命当作法律名词吗?亏你还说是莫尔塔涅地方出身!”

  “快点儿抹掉!”首席帮办说,“给核算讼费的推事看了,不要说我们荒谬绝伦吗?你要给东家惹是招非了。于雷先生,以后别这样乱搅!一个诺曼底人写状子不应该糊里糊涂!①这是吃法律饭的第一件要紧事儿。”

  ①诺曼底一带(包括莫尔塔涅在内)素来是出讼师的地方,故诺曼底人不谙公文程式,尤其显得荒谬。

  高德夏还在问:“颁布于……颁布于……(布卡尔,告诉我到底是哪一年呀?)”

  “一八一四年六月,”首席帮办回答的时候照旧做着他的工作。

  事务所的门上有人敲了一下,把冗长累赘的状子里的文句打断了。五个胃口极好,目光炯炯,眼神含讥带讽,小脑袋,鬈头发的职员,象唱圣诗一般同时叫了声“进来!”,便一齐抬起头来。

  布卡尔把头埋在公文堆里(法院的俗语叫做废纸),继续写他的账单。

  那事务所是一个大房间,装着一般的事务所通用的那种炉子。管子从斜里穿过房间,通到一个底下给堵死了的壁炉烟囱。壁炉架的大理石面上,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面包,三角形的布里干酪,新鲜的猪排,玻璃杯,酒瓶,和首席帮办喝巧克力用的杯子。这些食物的腥味,烧得太热的炉子的秽气,和办公室与纸张文件特有的霉味混合之下,便是有只狐狸在那儿,你也不会闻出它的臊臭。地板上已经被职员们带进许多泥巴和雪。靠窗摆着首席帮办用的,盖子可以上下推动的书桌;背靠这书桌的是第二帮办的小桌子。他那时正在跑法院。时间大概在早上八点与九点之问。室内的装饰只有那些黄色的大招贴,无非是不动产扣押的公告,拍卖的公告,成年人与未成年人共有财产拍卖的公告,预备公断或正式公断的公告;这都算是替一般事务所增光的!首席帮办的位置后面,靠壁放着一口其大无比的文件柜,把墙壁从上到下都占满了,每一格里塞满了卷宗,挂着无数的签条与红线,使诉讼案卷在一切案卷中另有一副面目。底下几格装着旧得发黄的蓝镶边的纸夹,标着大主顾的姓名,他们那些油水充足的案子正在烹调的过程中。乌七八糟的玻璃窗只透进一点儿亮光。并且,二月里巴黎很少事务所在上午十点以前能不点灯写字,因为这种地方的邋遢是我们想象得到的:大家在这儿进出,谁也不在这儿逗留,没有一个人会觉得这么平凡的景象对自己有什么关系。在主人眼里,事务所是一个实验室,在当事人是一个过路的地方,在职员是一个教室:他们都不在乎它的漂亮不漂亮。满是油垢的家具,从一个又一个的代理人手里郑重其事的传下来,某些事务所甚至还有古老的字纸篓,切羊皮纸条的模子,和从沙特莱衙门出来的公文夹;这衙门在前朝的司法机构中等于今日的初级法院。所以这个尘埃遍地,光线不足的事务所,跟别的事务所一样,在当事人看来颇有些不可向迩的成分,使它成为巴黎最可怕的魔窟之一。固然,魔窟还不限于此:潮湿的祭衣室是把人们的祷告当作油盐酱醋一般秤斤掂两,计算价钱的;卖旧货的人堆放破衣服的铺子,是令人看到灯红酒绿,歌衫舞袖的下场,使人生的迷梦为之惊醒的。要没有这两种富有诗意的丑地方,法律事务所便是最可怖的社会工场了。但赌场,法院,娼寮,奖券发行所,全是污秽凌乱,不堪入目的。为什么?也许因为在这等场所,内心的活剧使一个人不在乎演剧的道具;大思想家与野心家的生活所以特别朴素,也不外乎这个原因。

  “我的刀子在哪儿?”

  “我吃早饭呢!”

  “该死!状子上怎么能放肉包子!”

  “诸位,别闹啊!”

  大家这样同时叫嚷的当口,年老的当事人进了事务所,正在关门。可怜虫战战兢兢,动作很不自然。他想对众人笑脸相迎,但在六个漠不关心的职员脸上找不到一点儿善意的表示,他面部的肌肉也就跟着松了下来。大概他看人颇有经验,所以很客气的找跳沟的说话,希望这个当出气筒的角色不至于粗声大气的对待他。

  “先生,贵东家能不能接见我呢?”

  狡猾的跳沟的再三用左手轻轻拍着耳朵,仿佛说:“我是聋子。”

  “先生,你有什么事啊?”高德夏一边问一边吞下一口面包,那分量足够做一颗两公斤重的炮弹;他手里晃着刀子,交叉着腿,把跷在空中的一只脚举得跟眼睛一般高。

  那倒霉蛋回答:“我到这儿来已经是第五次了,希望见一见但维尔先生。”

  “可是为了什么案子吗?”

  “是的,但我只能告诉但维尔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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