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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他们拿我们有什么用处?”西班牙人回答,“他们无疑断定很难在法国或西班牙港口把圣费迪南号拍卖掉,所以他们打算把船弄沉,免得受累。至于我们,您以为在他们不知道把我们扔到哪个港口的情况下,肯给我们饭吃吗?”

  船长话音未落,将军便听见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喊,接着是好几个人体落海发出的沉闷声响。他转过身去,四个商人已经无影无踪,八个凶神恶煞的炮手还未从空中收回胳膊。

  他恐怖地望着他们。

  “我刚才跟您说的没错吧,”西班牙船长镇静地说。

  侯爵猛地站了起来,海水已恢复平静,他甚至寻不到蒙难旅伴落水的地方,他们被捆住手脚在波涛下翻滚,要不然就已经喂鱼了。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背信弃义的舵手和方才吹捧巴黎船长神通广大的圣费迪南号水手已经跟海盗们一见如故,他们用手点着,告诉海盗他们认为哪些水手可以加入奥赛罗号一伙,剩下来的人,尽管他们发出难以入耳的咒骂,还是被两个小水手捆起了双脚。挑选完毕,八个炮手推起被绑的人,毫不留情地把他们扔进了大海。海盗们幸灾乐祸地瞧着他们堕入海中的模样、他们的痛苦表情以及垂死的挣扎。

  不过海盗们脸上毫无表情,没有嘲笑,没有惊愕,也没有怜悯,在他们看来,这是一件平常的事,好象已经司空见惯了。

  年纪较大的海盗感兴趣的是放在大桅杆脚下装满皮阿斯特的木桶,他们瞅着这些木桶,脸上露出一抹阴沉而坚定的微笑。

  将军和高梅茨船长坐在包裹上,用几乎呆滞的目光默默地互相探视。很快他们便成了圣费迪南号全体人员最后的两个幸存者,被两个奸细选中的七个西班牙水手已经兴高采烈地换上了秘鲁人①的服装。

  ①巴尔扎克大概忘了前面说这是一艘哥伦比亚船。

  “残忍的混蛋!”将军突然叫了起来,他义愤填膺,忘记了痛苦,也忘记了谨慎。

  “他们也是不得已,”高梅茨镇静地说,“如果您再见到其中的任何人,您难道不会用剑把他穿透吗?”

  “船长,”大副转过身来对西班牙人说,“巴黎船长听说过您,他说您是唯一熟悉安的列斯海海道和巴西海岸的人。如果您愿意……”

  船长轻蔑地喝住了年轻的大副,回答道:“我宁愿死,不愧为海员,不愧为忠诚的西班牙人,不愧为基督教徒。你明白吗?”

  “扔下海!”年轻人喝道。

  一声令下,两个炮手上来架住高梅茨。

  “你们是一些卑怯的无赖!”将军嚷道,两个海盗闻声停下来。

  “老家伙,”大副对他说,“火气别太旺。您的红绶带引起了我们船长的注意,可我才不管这些呢……一会儿就轮到跟你聊几句了。”

  这时,一个沉闷的响声使将军明白正直的高梅茨死了,他没有发出一声呻吟,不愧是海员。

  “我跟你们拼啦!”将军怒火万丈地狂叫。

  “嘿!您倒满通情达理的嘛,”年轻的海盗冷笑着回答,“现在您放心,我们要给您一点颜色看看……”

  说完,大副一示意,两个水手上来准备捆住法国人的脚,但他出其不意勇猛地把他们打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过大副腰间的大刀,敏捷地挥舞起来,显出了老骑兵将军的本色①。

  “啊!强盗们!你们甭想把拿破仑的老兵象牡蛎似的扔进水里。”

  手枪几乎顶着顽抗的法国人②射出了几发子弹,枪声引起了巴黎船长的注意,当时他看着水手们按他的命令把圣费迪南号的索具搬过来,他不动声色地转到勇敢的将军背后,迅速地擒住他,把他拖到船边,准备象扔废杉木板似的把他扔下水。就在这一瞬间,将军看见了抢走他女儿的那个人猛兽般的眼睛。岳父和女婿立刻互相认了出来。船长做了一个相反的动作,非但没有把将军扔下海反而轻轻地把他放到主桅杆的旁边,动作之轻快利落,好象侯爵没有重量似的。甲板上议论纷纷,海盗向他的喽罗们瞪了一眼,下面立即鸦雀无声。

  ①巴尔扎克忘了将军的手是被绑着的。

  ②居然没有打中他,这里显然是作音的疏忽。

  “这是爱伦娜的父亲,”船长用清晰而坚定的声音说,“谁不敬重他谁就倒霉!”

  甲板上响起了一片兴奋的欢呼,声音直冲云霄,仿佛是教堂里的祈祷,仿佛感恩赞美诗的第一声呼唤。小水手们在绳索上摇来荡去,水手们把帽子抛向空中,炮手们使劲跺着脚,所有的人都情绪激昂、呼喊、唿哨、赌咒,响成一片。这种狂热的欢腾使将军惴惴不安,心中黯然。他觉得这疯狂的感情一定和某种骇人听闻的秘密有关,所以他冷静下来的第一句话便是:“我的女儿,她在哪儿?”海盗向将军射去一道深沉的目光,不知道什么缘故,这种目光每每能使最顽强的人心慌意乱。将军顿时哑口无言。水手们十分得意,他们看到他们的首领能制服任何人。海盗带着将军走向一道楼梯,领他走下去,来到一间船舱门前,他激动地推开门,说道:“她在这儿。”

  他说完就走了,任老军人看着眼前的情景发愣。爱伦娜听到房门突然打开,从她休息的沙发上站起来,看到侯爵,惊讶得叫出了声。她的模样大变了,惟有父亲的眼睛才认得出来。热带的太阳给她白皙的面孔涂上了一层棕色的油彩,一层神奇的光泽,使她更加漂亮,而且赋有诗意。她气宇轩昂,端庄凝重,那深沉的感情,哪怕最粗野的人见了也会深受感动。她的头发又长又密,波浪形的发鬈披散在高贵的脖颈上,给这张充满豪情的脸庞增添了威严的影象。爱伦娜的姿势和体态充分表现出她意识到自己的权力。红润的鼻孔微微张开,流露出得意洋洋的神情,她美丽的容颜每个部分都在告诉你她过着恬静幸福的生活。她身上同时具有处女的温柔和受人宠爱而特有的矜持。她既是奴隶,又是王后,她愿意服从,因为她能够统治。她的服饰华丽,穿着迷人而优雅,全身上下都是印度绸。沙发和垫子蒙着开司米,宽敞的船舱地板上铺着波斯地毯。她的四个孩子在她的脚边嬉戏,他们用珍珠项链、珍贵的首饰和贵重的物品在拼搭希奇古怪的宫殿。几个由雅科托①夫人描绘的塞夫勒瓷瓶里插着馨香的奇花异卉,其中有墨西哥的茉莉,还有山茶花,几只驯养的美洲小鸟在山茶花枝上盘旋,这些小鸟好似用红宝石、蓝宝石、和金子做成的。这间客厅里放着一架钢琴,板壁上挂着黄绸,还挂着几幅画,虽然都是小幅的,但都出自名家之手。居丹②的一幅《夕阳西下》和一张泰尔比尔③的画挂在一起,拉斐尔的《圣母像》跟吉罗德一张诗意盎然的草图争辉,一幅热拉尔·道的画使小德罗林④的画相形见绌。在一张中国漆的桌上放着一个金盘子,装满了美味的水果。总之,爱伦娜好象大帝国的皇后坐在自己的小客厅里,身为帝王的丈夫给她收集了全世界最高雅的东西。孩子们的眼睛亮晶晶,生气勃勃地望着他们的外祖父,他们过惯了风里来雨里去的动荡生活,很象大卫画的《布鲁图斯》⑤里喜欢流血战斗的小罗马人。

  ①玛丽-维克图瓦·雅科托(1778—1855),工艺美术家,曾为塞夫勒造瓷场在瓷器上复制大师们的杰作。

  ②居丹(1802—1880),法国画家。

  ③泰尔比尔(1617—1681),荷兰画家,以画肖像着称。

  ④德罗林(1752—1817),室内装饰画家。

  ⑤大约是指《侍从官给布鲁图斯送回他的孩子们的尸体》,现存卢浮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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