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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侯爵夫人笑不起来,她涨红了脸望着神甫;她竭力想做出母亲的样子,但是她跟她的孩子一样,不会装假。确实,女子由衷的接吻好似把一颗心都放进了这温存的动作之中,甜蜜非凡,又好似一团透进身体的火焰,整个心都被它温暖了。缺乏这种甘露般甜蜜的接吻是苦涩的,干巴巴的。神甫已经感觉有两类不同的母爱:他发现肉体的母爱和心灵的母爱之间确有天壤之别。所以他向她投去一个讯问的目光,他说道:

  “您说得对,夫人,对您来说,宁可死了的好……”

  “啊!我看得出您理解我的苦楚,”她说,“因为您是基督教神甫,您能猜到、能赞成我因痛苦而决意弃世而去。是的,我曾想过自杀,但是我缺乏必要的勇气来执行我的计划。我的心坚强的时候,肉体却很懦怯,等我的手不发抖了,心又动摇起来!我不懂这种反复和斗争的奥秘是什么。无疑我是一个可悲的女性,缺乏坚忍不拔的意志,只会一味地爱恋。我瞧不起自己!夜里,等家人睡熟之后,我勇气十足地走到水池边,可是一到水边,我脆弱的本性又对死亡惊恐起来。我向您承认我的软弱。我回到床上,羞惭不堪,于是又鼓起勇气,一般在这种时候,我就吞服阿片酊,但我只难过一阵,没有死掉。我以为把一瓶阿片酊全喝了,其实只喝了一半。”

  “您已经迷途了,夫人,”教士严肃地说,他的声音充满了眼泪,“您会回到上流社会去的,您会欺骗上流社会,在那里四处寻求,寻求您认为能补偿您苦恼的东西,然后有一天您将承受您的欢乐带来的痛苦……”

  “我,”她高声道,“难道我会把我心中最后的、最珍贵的财富随便交给玩弄情欲的骗子,为获得飘忽不定的短暂欢乐而葬送我的终身吗?不!我的灵魂将被一团纯洁的火焰烧尽。

  先生,所有的男子都有男性的肉欲,但是有灵魂的男性,能满足我们女性一切要求的男性在我们一生中是不会遇到两次的,我们女人的天性和谐得宛如一首乐曲,只有在感情的压力下才会动荡翻腾。我的未来是可怕的,这一点我知道,没有爱情的女人等于零,没有欢乐的美貌等于零。再说即使幸福降临于我,社会还不是照样要非议我的幸福?我不得不当我女儿的光彩的母亲。啊!我被一个铁圈箍住了,不蒙羞受辱是跳不出来的。没有报偿的家庭义务只能令我厌倦;我将诅咒生活;不过我的女儿至少有一个外表很体面的母亲。我可以给她珍贵的德行来代替我不能给她的珍贵的感情。我甚至根本不想领略孩子们的幸福给母亲们带来的欢乐。我不相信幸福。爱伦娜的命运如何?大概跟我一样吧。母亲们有什么办法保证为女儿找到称心如意的丈夫呢?你们羞辱为几个埃居卖身给过路男人的可怜虫:因为饥饿和需要,这种短暂的结合可以得到宽恕,然而社会却允许、鼓励一个诚实的姑娘跟一个她认识不到三个月的男子匆匆结婚,其实这种结合更为可怕,她被终身出卖了。代价实在太高了!你们说,虽然不容许补偿她的痛苦,但你们敬重她。其实不然,社会诽谤我们女人中最有德行的人!这就是我们的命运,正反两方面的命运:公开卖淫,结果是耻辱;秘密卖淫,结果是不幸。

  至于那些没有嫁资的可怜的姑娘们,她们只能发疯,只能等死,对于她们不存在任何怜悯!美貌、德行在你们的人肉市场上是没有价值可言的,你们却把这种利己主义的虎穴狼窝称为社会。干脆剥夺妇女的继承权好啦!这样你们至少可以按自然规律选择你们的伴侣,按自己的心愿娶妻。”

  “夫人,您的一席话使我看出,家庭精神也罢,宗教精神也罢,对您都已不起作用了,所以您不会在伤害您的社会利己主义和使您向往欢乐的个人利己主义之间游移不定了……”

  “家庭,先生,难道存在什么家庭吗?父亲或母亲一死,社会就让家庭成员瓜分财产,各奔东西,我否定这种社会里的家庭,家庭是一种暂时的和偶然的协会,人一死,立即解散。我们的法律粉碎了家族,粉碎了继承,粉碎了典范和传统的永久性。在我的周围,我看到的只是残垣断壁。”

  “夫人,只有等上帝的手按压到您的时候,您才会重新皈依上帝,我希望您有足够的时间跟上帝言归于好。您是低头向地寻找安慰,而不是抬头朝天寻找慰藉。诡辩哲学和个人利益侵蚀了您的心,您对宗教的声音充耳不闻,犹如本世纪的孩子们一样毫无信仰!人世的欢乐只会产生痛苦。您只能从一种痛苦换成另外一种痛苦,换汤不换药而已。”

  “我将使您的预言破产,”她苦笑道,“我将永远忠于为我而死的那个人。”

  “痛苦,”他回答说,“痛苦只能在受过宗教熏陶的心灵里开花结果。”

  他诚惶诚恐地垂下眼睛,不让别人看见他目光里可能呈现的疑虑神情。侯爵夫人发自内心的强烈控诉,使他黯然神伤。他从中看出形态千变万化的人类的自我,他对感化这颗心已灰心失望,痛苦使这颗心枯萎,而没有使它柔化,福音的传播者在这颗心里撒下的种子发不出芽,因为他温柔的声音被利己主义的鼓噪声淹没了。尽管如此,他依然发挥传教士的顽强精神,几次三番诱导这颗崇高而傲慢的灵魂皈依上帝。但是当他发现侯爵夫人之所以乐于跟他谈话是因为谈论死去的那个人能给她带来乐趣,于是他泄气了。他不愿意降低神职身分和别人大谈情欲。他停止了推心置腹的谈话,渐渐地只讲一些老生常谈。春天降临。侯爵夫人尽管仍然悒郁寡欢,但找到了一些消遣:在百无聊赖之余关心起她的田地来了,她还饶有兴味地指挥大田作业呢。到十月离开圣朗日古堡时,她已经在闲暇中恢复了鲜艳的气色和美貌。她的痛苦开始时十分剧烈,犹如刚刚用力抛出去的铁饼,最后她无力地陷入忧郁症,犹如铁饼慢慢减速最后晃晃悠悠地落在地上。忧郁症是由一系列相似的精神动荡引起的。最初的动荡引起绝望,最后的动荡引起快乐;年轻时,忧郁症犹如淡淡的曙光,老年时,忧郁症犹如苍茫的夜色。

  一辆四轮轻便马车经过村子的时候,本堂神甫正从教堂回他自己的住宅,侯爵夫人接受他的致意,但在还礼的时候,却垂下眼睛,转过头去不再看他。神甫对这位以弗所的可怜的阿耳忒弥斯不以为然①实在太有道理了!

  ①阿耳忒弥斯,希腊神话中的狩猎女神,即罗马神话中的狄安娜,以贞洁着称,但很残忍。此处指贞洁自许的哀格勒蒙侯爵夫人。以弗所是爱琴海岸一古城,原属希腊,现在土耳其境内,曾因建有阿耳忒弥斯神庙闻名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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