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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夫人,”神甫接着说,“这个人有过家室,以前家里人口众多,后来只剩下三个孩子;他相继失去了他的双亲,其后又失去了他十分心爱的女儿和妻子。他只身一人在外省一个偏僻的小庄园里幸福地生活了很长的时间。他的三个儿子都从了军,每个人都得到了跟他服役的时间相称的军衔。百日政变的时候,大儿子调进禁卫军,当了上校;小儿子是炮兵营营长;二儿子的军衔是龙骑兵少校。夫人,这三个孩子爱他们的父亲,其程度不亚于他们的父亲爱他们。您知道,一般年轻人一旦为激情所驱使,就从不在家庭温情上花时间,而我只要举一个事实,您就可以看出这三个青年对这孤零零的可怜老汉的感情有多强烈,要知道这个老人是因他们活着,为他们活着的啊。这个事实就是,每个星期他必能收到一个儿子的来信。对于孩子们,他从来没有表现出软弱,因为这会削弱他们的敬意,他从来没有表现出无理的严厉,因为这会伤害他们,他从来不吝惜牺牲,因为这会使他们和他疏远。不,他不只是他们的父亲,而且成了他们的兄弟、朋友。最后,他们出发去比利时的时候,他到巴黎去跟他们告别,他想看看他们骑的是不是好马,看看他们还缺少什么东西。他们走了,父亲回到自己的家。战争开始后,他收到从弗勒吕斯、利尼①寄来的书信,一切顺利。滑铁卢战役打响后,其结果您是知道的,法国顿时举国报丧。家家户户忧心忡忡,焦急万分。至于他,您理解,夫人,他等待着,时时刻刻惦记着,每份报纸他必读,每天亲自去邮局。一天傍晚,有人向他通报他的上校儿子的仆人来了,他看到此人骑在他儿子的马上,不用问,什么都明白了,上校死了,被一颗炮弹炸成两段。夜幕降临时,小儿子的仆人徒步来到:小儿子死于战役的次日。最后,半夜时分,一个炮兵向他通报最后一个儿子的死讯,在这很短的时间间隔内,可怜的父亲曾把自己整个生命都寄托在最后一个儿子身上,唉,夫人,他们统统倒下了!”稍停片刻后,神甫激动的情绪平息了,他用温和的声音补充道:“父亲还活着呢,夫人。他明白上帝让他留在世上,他就得在世上受苦,他现在还在受苦,但他已经投入宗教的怀抱,除此,他能干什么呢?”侯爵夫人举目望着本堂神甫的脸:忧伤和忍耐使他的脸显得十分高尚。她等他把话讲完,这样一句话使她感动得落泪:“当神甫!夫人,他伏在祭台前接受圣职的时候,早已被泪水圣化了。”

  ①弗勒吕斯、利尼均系比利时地名,一八一五年六月拿破仑一世在此大战普鲁士军。

  一时沉默无语,侯爵夫人和本堂神甫从窗口眺望雾蒙蒙的远景,好象能够从中看见去世的人们。

  “我不是什么城里的神甫,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本堂神甫,”他接着说。

  “在圣朗日吗?”她一边说,一边擦着眼泪。

  “是的,夫人。”

  朱丽从未感到过痛苦会如此庄严崇高,这一声是的,夫人如同流不尽的苦水落在她的心头,这悦耳的声音搅动着五脏六腑,啊!这正是不幸的声音,充实、深沉,仿佛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暖流。

  “先生,”侯爵夫人颇尊敬地问道,“要是我死不了,我该怎么办呢?”

  “夫人,您不是有一个孩子吗?”

  “是的,”她冷冷地回答。

  教士向她看了一眼,这目光,犹如医生看着垂危的病人,决心竭尽全力从死神的手中夺回她的生命。

  “您明白了吧,夫人,我们应该忍着痛苦活下去,惟有宗教能给我们真正的安慰。请您允许我以后再来让您听听一个同情一切苦难的人的声音,我想这样的人是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可以吗?”

  “可以,先生,再来吧,我感谢您想到了我。”

  “那么,夫人,再见。”

  这次访问可以说减轻了她心上的负担,先前她的心情受悲伤和孤独的刺激过分强烈了。神甫在她心里留下了香脂的气味和宗教忠告的袅袅余音。她感到一种满足,犹如一个体察过孤独的深沉和铁链的沉重的囚徒,听到了隔壁的难友用敲墙的声音向他表达共同的思想,她得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知己。但是她很快又耽于悲苦的冥想,象那个囚犯一样,她认为一个患难之交解除不了她的羁绊,开拓不了她的前程。本堂神甫不想在第一次访问中过分触动她完全利己主义的痛处,但他希望凭他的艺术能在第二次会晤中使她在宗教方面有所进步。第三天他果然来了,侯爵夫人对他的接待证明她希望他来。

  “怎么样,侯爵夫人,”老人说,“您想过一下人类的痛苦没有?您是否举目望过苍天?您见到了广阔无垠的星云天象了吗?这茫茫的天际使我们感到自己渺小,使我们的虚荣心化为乌有,从而减轻我们的痛苦……”

  “没有,先生,”她说,“社会的法规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头,把我的心压得粉碎,我哪儿能升入天国?但天国的戒律也许没有人世的习俗那么残忍。啊!人间社会!”

  “夫人,我们应该既服从上天的戒律又顺应人世的习俗:

  戒律是圣谕,习俗是社会的行为。”

  “顺从社会?……”侯爵夫人不禁作了一个厌恶的手势,她接着说,“唉!先生,我们所有的痛苦都是从那儿产生的。

  上帝没有定过一条不幸的戒律,而人类聚在一起却践踏了上帝的业绩。我们妇女受文明的摧残已超过自然法则给我们造成的损害。自然规律强使我们肉体上受痛苦,你们男人使这种痛苦有增无减;为文明所发展的情感,你们不断加以愚弄。

  自然扼杀弱者,你们则要他们活着受罪。婚姻制度是当今社会的基石,却单让我们妇女承担全部重负:自由属男子,义务归女人。我们得一辈子对你们忠诚,你们则只需偶尔对我们尽责。总之,男子可以自由选择,我们只能盲目屈从。噢!

  先生,我对您什么都说了吧。嘿!婚姻,当今世界实行的婚姻,在我看来简直是合法的卖淫。我的痛苦就是由此而产生的。但是在婚配不幸的女人中间只有我一个应该忍气吞声!因为造成不幸的是我自己:是我要结婚的。”

  她停住不说了,流着辛酸的眼泪,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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