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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早上约莫九点钟的时候,太阳光从百叶窗的缝隙射进来;透过窗帘亮度减弱了一些,但仍能让人看清楚两个情人休息的房间里绚丽多彩的地毯和蒙着丝绸的家具。几个镀金的器皿在闪闪发光。一线太阳的光芒消失在被爱情的游戏给扔到地上的柔软的鸭绒被上。波利娜的长袍披在一架活动穿衣镜上,活象一个朦胧的幽灵。小巧玲珑的鞋子被扔在离床很远的地方。一只黄莺飞来停在窗台上;它反复的鸣啭和起飞的翅膀搏击的声音,把拉法埃尔闹醒了。

  “要死去的话,”他继续说梦中开始而没有说完的话,“那就应该让我的躯体,这台受我的意志支配而活动,使我成为一个人的骨肉机器,显示出明显的病痛。医生应该懂得生命力受到打击的征候,并且能够告诉我,到底我是健康还是有病。

  ”他在欣赏睡着的妻子,她的胳膊勾住他的头,表示她在酣睡中还对他充满柔情蜜意。波利娜优美地躺着,象个年少的孩子,她的面孔朝向他,好似在望着他,向他送上呼吸均匀,气息纯洁,半开半合的美丽的嘴。她那一嘴细瓷般洁白的小牙齿,更衬托出她微露笑容的朱唇的鲜艳;她桃红的脸色和洁白的皮肤,可以说比白天她在最动情的时刻还要鲜艳,还要白皙。她那种优美的舒坦神情,多么充满信任,把睡着的儿童那副招人喜爱的憨态和爱情的妩媚混合在一起。

  即使是最纯朴的女人,在白天也会受到某些社会风尚的约束,妨碍她们思想热情的天真流露;但是,睡眠似乎恢复了她们童年时代活泼的生命力:波利娜没有什么可以脸红的,她象天上那些可爱的仙女,天真未凿,举止单纯,眼神里没有埋藏什么秘密。

  她把侧枕在细麻布枕头上的头儿迅速地转过来,粗大的绉纹花边和蓬松的头发混在一起,使她显得有点淘气;可是,她正酣睡在快乐中,她的长睫毛贴在面颊上,象是为了保护她的眼睛免受强烈的光线照射,或者是为了帮助她敛神冥思,企图留住那美满的,但转瞬即逝的肉欲的快感;她那白里透红的娇嫩耳朵,被一绺头发环绕,被马林花边衬托,简直会使一位艺术家、一位画家、一个老人爱得发疯,也许还会使某个狂人恢复理性。看到你的情妇在你的保护之下,面露笑容,酣睡在一个平静的梦境里,当这个美人儿看来似乎是停止了生存,实际上是在梦中,她还在爱你,并且向你献上她无声的嘴,这张嘴正在梦中向你谈到最末一次的亲吻!看到一个信赖你的、半裸的女人,她用爱情包裹着自己的身体,就象穿上了一件外套那样,在放荡中保持贞洁;欣赏这些散乱的衣服,昨天晚上,为着讨你的喜欢,迅速脱下来的一只丝袜,为了向你表示无限信赖而解下来的一条腰带,这难道不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快乐吗?这条腰带是首完整的诗;它所保护的那个女人已不再需要它的保护,她已经属于你,她已成了你;从今以后,你若辜负她,就等于伤害自己。

  拉法埃尔注视着这间充满爱情和回忆的卧室,在这里连阳光都染上了肉感的色彩,使他深受感动,于是,他又回过头来欣赏这个体态完美,既年轻又多情的女子,尤其她对他的无限钟情,是没有任何人能分享的。他恨不得能永远活下去。当他的眼光落在波利娜身上,她便立即睁开眼睛,好象是受到太阳光线的照射。

  “日安,朋友,”她微笑着说,“你真漂亮,坏东西!”

  这两个脑袋由于爱情和青春,微光和寂静的陪衬,显得优雅非凡,构成一种神圣的场景,它那暂时性的魔力,只能存在于热恋的初期,就象天真和坦率是儿童期的特征。唉!这种初恋的快乐,也象我们青春期的欢笑,都将一去不返,只能留在我们的记忆里,给我们增添失望,或者给我们带来温馨的慰藉,这都要看我们暗中缅怀过去时心情的变幻而定。

  “你怎么醒了!”拉法埃尔问道,“我多么喜欢看你酣睡呀,我为这高兴得哭了……”

  “我也哭了,”她答道,“昨晚我在细看你睡觉的时候哭了,可并不是因为快乐。听着,我的拉法埃尔,听我说。当你睡着的时候,你的呼吸很不顺畅,在你胸膛里有种回音,使我听了害怕。你在睡眠中还有点干咳,完全象我那患肺病死去的父亲。我还从你肺部发出的声音中认出这种病的某些特征。再说,你在发烧,这点我确信无疑,你的手也在出汗而且发烫……亲爱的!你年纪轻轻,”她用发抖的声音补充说,“你还可以把病治好,万一有什么不幸……啊,不,不会的,”她高兴地大声说,“没有什么不幸,医生都说这种病会传染。”

  她用双臂紧紧搂住拉法埃尔,热情地吻他,使他喘不过气来:

  “我不想活到老,”她说,“我们要年纪轻轻地一同死去,手里握着大把鲜花一起走进天堂。”

  “这类打算,在我们身体健康的时候总会有的,”拉法埃尔答道,一面把两手伸进波利娜的头发里。

  可是,接着便来了一阵可怕的咳嗽,这种沉重、响亮的咳嗽声象是从棺材里发出的,它使病人神经震荡,肋骨动摇,脊髓疲惫,并在病人的血管里产生莫名其妙的沉重感觉,以致病人脸色发白,浑身发抖,周身冒汗。拉法埃尔脸色惨白,垂头丧气,慢慢地躺下去,显得疲惫不堪,象个在最后努力中耗尽了全部力量的人。波利娜恐怖地睁大眼睛盯着他,脸色都苍白了,默默地在发愣。

  “我们可不要再发疯啦,我的天使,”她说,一心想掩饰她的可怕预感,不让拉法埃尔知道。

  她用双手捂住脸孔,因为她瞥见了死神的可怕的骷髅。拉法埃尔的脑袋已变成青灰色,眼睛和两颊深陷,象是从坟墓里掘出来供学者研究的死人头。波利娜想起昨夜瓦朗坦脱口而出的感慨,便对自己说:

  “对的,有些深渊是爱情所无法超越的,它就只好埋葬在里面。”

  发生这种令人懊丧的情景几天之后,在三月的某天早上,拉法埃尔遵医生之命,坐在卧室窗前有阳光的沙发上,四位医生围着他,轮流给他探脉,触摸和询问,态度十分关切。

  病人从医生们的手势和出现在额头上的最微小的皱纹去窥测他们的思想。这次诊断是他的最后希望。这些最高审判者将对他作出生死存亡的判决。

  正是因为要从人类的知识中获得最后的断语,瓦朗坦召集了现代医学界的权威人物。由于他的巨大财富和显赫姓氏,人类知识的三个体系的代表人物都来站在他的面前。这群医生中的三个人带来了整套医疗哲学,他们代表在斗争中的三种流派:灵性论派,分析论派和甚么开玩笑的折中论派。第四个医生是荷?斯·毕安训,他是一位很有前途,学识渊博的人,也许是新派医生中最杰出的人物。

  毕安训为人正派,谦虚谨慎,是勤奋好学的青年的代表,他们都准备搜集巴黎学派五十年来所积累的宝贵遗产,也许还要利用过去世世代代提供的种种丰富资料来完成一座纪念碑式的建筑。毕安训是侯爵和拉斯蒂涅的朋友,几天来他一直在照顾侯爵的病,帮助他回答三位教授的询问,有时候他还以一种强调的口吻向他们解释他所发现的似乎是肺结核病的各种征兆。

  “您一定是放荡无度,过着糟蹋身体的生活吧?您曾从事过巨大的脑力劳动吧?”

  三位著名医生中一个方头阔脸,体格强健,看起来要比其他两个对手天赋更高的医生对拉法埃尔说。

  “我花了三年功夫写成一部巨著之后,曾经想用纵欲来结束生命,也许有一天您会看到这部书,”拉法埃尔回答他说。

  鼎鼎大名的医生点点头表示满意,而且,好象是在自言自语:“我就知道准是这么回事!”这就是著名的勃里塞医生,有机体学派的头面人物,卡巴尼斯①和比夏那类医学泰斗的继承者,实证论和唯物论的医生,这派医生认为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它只受机体本身规律的支配,可见,机体的正常状态或有害身心的反常状态,都可以用造成这种状态的显著拉因来加以解释。

  勃里塞听了拉法埃尔的回答,默默地瞧着一位中等身材,脸色紫红,眼光炽热的人,这人活象古代神话里那种耽于酒色的半人半兽神,他背靠在窗台角上一言不发,留神地观察着拉法埃尔。此人便是卡麦里斯蒂医生②,他是一个容易激动的、有信仰的人,生机论者的首领,梵·埃尔蒙③的抽象理论的带诗意的拥护者,他认为人的生命是一种高贵的、秘密的原素,不可解释的现象,它戏弄解剖刀,蒙骗外科医术,遥于药物的治疗、代数的未知数和解剖学的论证之外,并且讥笑我们对医学的努力;它是一种摸不着,看不见的火焰,只服从某种神圣的规律,往往被我们断定必死的人却能活着,而被认为最能活下去的人倒会死去。

  ①卡巴尼斯(1757—1808),法国医生,著有《人体的生理和心理研究》。

  ②卡麦里斯蒂的形象影射当时巴黎医学院的雷卡米叶医学博士。

  ③梵·埃尔蒙(1577—1644),比利时医生,胃液的发现人。


  第三个人,脸露讥讽的微笑,他就是莫格雷迪医生,非常聪明,但他是皮浪的信仰者,而且喜欢嘲弄别人,他只相信小手术刀,同意勃里塞的意见,认为一个非常健康的人可以死去,但也承认卡麦里斯蒂的看法,认为人死之后仍能活着。他觉得任何理论都有好处,实际上他对任何理论都不予采纳。他宣称最好的医学体系就是根本没有体系,问题只须根据事实来处理。他是这一学派的巴汝奇,观察大王,大探险家,大讽刺家,喜欢从事各种毫无结果的尝试,他正在细细研究那张驴皮。

  “我很想证实一下您的欲望和它的收缩两者之间存在着怎样的巧合,”他对侯爵说。

  “这有什么用处?”勃里塞嚷着说。

  “这有什么用处?”卡麦里斯蒂也跟着说。

  “啊!你们的意见倒是一致的,”莫格雷迪回答说。

  “这种收缩是很简单的,”勃里塞补充说。

  “它是超自然的。”卡麦里斯蒂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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