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巴尔扎克 > 柯内留斯老板 | 上页 下页


  “他睡着了!”他用极低的声音回答,刚好只能让那年轻女子听见,听起来如同回声一样。

  贵妇人脸色煞白,她的目光从书页上偷偷离开了一会儿,投向年轻人刚看过的那个老头。在这一瞥里,不是有着神不知鬼不觉的合谋吗?年轻女子观察那老头的时候呼吸急促,她朝圣母像抬起戴着一颗宝石的美丽额头;这个简单的动作,这种姿态,还有湿润的眼光,这一切带着一种鲁莽的天真,把她的生平全都道出来了;她虽然心慌意乱,但却掩盖起来。使两个情人瑟缩害怕的人是个小老头,驼背,几乎秃顶,一脸凶相,一部肮脏的花白胡子修成扇形;圣米歇尔十字勋章在胸前闪光;一双粗糙有力,布满绺绺灰毛的手刚才肯定是合着的,在他这样不谨慎地睡着时,手才稍稍分开了。他的右手好象就要落到他的短剑上,铁制的短剑护手上有镌刻,形状象一个大贝壳;仿佛他刚端整过武器那样,剑柄末端的圆球在他手下;如果他的妻子不小心碰到了剑,可能他也不会马上醒过来瞧她一眼。他的嘴唇带着讥诮意味,尖尖的下巴颏儿不规则地翘起,呈现出一个狡猾刁钻的人的特点。他大约什么都能猜透,因为他能设想出一切。他那蜡黄的前额布满皱褶,正象那些什么都不相信、什么都要琢磨一番的人那样,这种人活象吝啬鬼,一面称着金币,一面寻思人们行为的意义和精确价值。他长得瘦骨嶙峋,身板结实,显得很神经质,可见很容易发怒;总之,您可以说,他是个童话中易于受骗的巨人。因此,倘使这位可怕的爵爷一醒,年轻贵妇就要面临难以避免的危险。这个爱嫉妒的丈夫对刚走的老市民没有丝毫疑窦,而新来者却是个矫健、优雅的年轻廷臣,两者之间的区别他竟忽略了。

  “Liberanosamalo!”①她说,想让狠心的年轻人理解她的恐惧。

  ①拉丁文:咱们别闯祸!

  年轻人朝她抬起头,注视着她。他眼里噙着泪水,是爱情的泪水,抑或是绝望的泪水。贵妇人看到了,不禁颤栗起来,感到恍恍惚惚。这一对恋人必定克制了许多日子,但不可克服的障碍反而使爱情与日俱增;恐惧孕育爱情,青春再使之加深,也许他俩再也克制不住了。这个女子其实不算很美,但她苍白的脸色透露出她内心受过痛苦的煎熬,使她惹人怜爱。不过她体态雍容华贵,还有一头世界上最美的秀发。她被一只老虎看守着,说一句话,手让人捏一下,接受一个眼波,也许都要冒生命危险。如果爱情不曾深埋在两个情人的心里,不曾被美滋滋地享受过的话,那么,激情决不会表现得这样提心吊胆。不难看出,对他俩来说,空气、声音、石板上的脚步声、对其他人来说完全无关紧要的事物,他们都能体味到感人的因素和特殊的意义。他们到老教士那里去忏悔,或者走近圣桌去领取圣餐时,或许是爱情使他们竟然在老教士冰凉的手里也找到了忠实的媒介。这种深沉的爱情,会在心灵和躯体内留下创伤,并将铭刻终身。两个青年人相对而视,女的仿佛对她情人说:“哪怕毁灭,也得让咱们相爱。”

  骑士似乎在回答她:“我们会相爱的,但不会毁灭。”这时,她充满悒郁地将头一摆,示意旁边有一个老伴娘和两个侍从。伴娘睡着了。两个侍从很年轻,对于主人会遇到什么好歹,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出去的时候你不要害怕,跟着我就行了。”

  那贵族刚刚低声说了这句话,老爵爷的手便滑落在剑柄上。老人触到冰凉的铁器,陡然醒了过来;他那双黄眼睛马上盯着他的妻子。连天才人物都很少有这种特殊的禀赋,他的理智立刻恢复清醒,思路也立刻明晰了,仿佛根本没有睡着过。这是一个嫉妒鬼。年轻骑士给他的情人递了个眼色,又窥伺了一下她的丈夫;他敏捷地站了起来,正当老头儿的手就要动作时,他已消失在柱子背后;然后他象鸟儿一样轻灵地消遁了。贵妇人迅速垂下眼睛,假装在念祈祷文,竭力显得心境平静;可是她无法阻止自己脸色发红,心儿狂跳。她心跳的声音似乎在经堂里引起了回响,让老爵爷听到了,他注意到自己妻子的脸颊上、额头上、眼皮上泛起不同寻常的红晕;他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但看不到任何值得怀疑的人,他对她说:“我的心肝儿,你在想什么?”

  “烟味使我难受。”她回答。

  “今天烟味确实难闻。”爵爷接口说。

  狡黠的老头尽管观察到有点异样,却显出相信她是身体不适;可是他怀疑她暗地里对他不忠,决意要更加仔细看管住他的宝贝。祝福仪式做完了。不等Seculaseculorum①的祈祷结束,人群就象洪流一般涌向教堂的几扇大门。爵爷按他的习惯谨慎地等待着,让人群挤出去以后,自己再往外走,他把手臂伸给妻子,让老伴娘和提灯笼的那个较年轻的侍从在前,让另一个侍从殿后。当老爵爷走到平时走惯的教堂东侧的时候,一股人流从堵塞在正门的人群中分出来,涌向他同他的家眷所在的小殿。这股密集的人流使他后退不得。爵爷和他的妻子受到这股人流强有力的冲击,一直被挤到外边。

  ①拉丁文:永世长存。

  丈夫先挤出门,他拉住贵妇的手臂,使劲拖她出来;但这时他却被强大的力量推到街上,他的妻子被一个陌生人拉开。凶恶的驼背立刻明白过来,他中了别人周密策划的圈套了。他后悔睡着这么久,于是集中全身力气,一只手又重新抓住他妻子的袖管,另一只手竭力攀住门框。但爱情的冲动终于战胜了嫉妒的颠狂。年轻贵族搂住他情人的腰肢,说时迟那时快,一把将她夺走了,用的力气那么大,丝线和金线织成的布、锦缎和鲸骨裙撑都撕得嚓嚓作响。最后只有袖管还留在那丈夫手里。一声狮子般的怒吼霎时间盖住了人流发出的喧嚣声,人们可以听到一声可怕的嗥叫:“来人哪!普瓦蒂埃!圣瓦利埃伯爵的人,都到正门这儿来!救人哪!在这儿!”

  阿伊玛·德·普瓦蒂埃伯爵,即圣瓦利埃老爷,他想挪动位置,抽出长剑;可他周围都是人,三四十个贵族推推搡搡,他一不小心就会伤着他们。其中好几个地位比他还要高,对他说着俏皮话,把他拥到通往修道院的过道里。那个劫人者闪电般迅速,把伯爵夫人带到一个开着门的经堂,让她坐在忏悔室背后的一条长凳上。在这个经堂所供奉的圣徒像前,点燃着许多蜡烛,借着烛光,他俩默默地对视了一会儿,手握着手,彼此都很惊异自己的大胆。伯爵夫人不忍责备年轻人的大胆行为,他敢这样做,他们才能越过重重障碍,第一次享受到这幸福的时刻。

  “您愿意同我一起逃到邻国去吗?”那贵族急促地对她说,“附近我有两匹英国纯种马,一口气能跑三十法里。”

  “唉!”她柔声叫道,“在这世界上,您能找到什么地方可以给国王路易十一的女儿安身吗?”

  “这倒是真的。”年轻人回答,他事先没有想到这个困难,一下怔住了。

  “那您为什么把我从我丈夫身边拉走呢?”她怀着恐惧问道。

  “嗨!”骑士接着说,“我没有想到在您身旁听着您说话,心里会这样慌乱。我想过两三个计划,现在好象一切都实现了,因为我能看着您。”

  “可我却毁了。”伯爵夫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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