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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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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玛克斯道,“咱们接下去干杯吧。” 两个当事人的口吻始终和谈天一样;只有全场肃静的气氛显出事情的严重。 菲利浦向士兵瞅了一眼,说道:“喂!弟兄们,我们的事跟老百姓不相干……外边一句话别提,部队里的事只有部队里知道。” 勒纳尔道:“上校,你放心,他们一定遵守命令,我敢担保。” 波泰尔叫道:“太子万岁!但愿他来统治法国!” 卡庞蒂埃嚷道:“叫英国人抵命!” 这句干杯的口号大受欢迎。 勒纳尔上尉喊道:“哈德松·洛甫不要脸!”① ①英国将军哈德松·洛甫在圣赫勒拿岛看管拿破仑,对他相当苛刻,故拿破仑旧部痛恨那个英国将军。上文说的英国人就是指他。 直到聚餐完毕,席面上平静无事,酒喝得很畅。两个敌人和四个证人竭力要使这场决斗不落俗套,因为争执的目标是一笔极大的财产,当事人又是两个英勇出众的汉子。玛克斯和菲利浦当日的气派便是英国绅士也未必能胜过。等在广场上看热闹的青年和布尔乔亚,可以说大失所望。参加聚餐的不愧为真正的军人,事后对饭局后半节的插曲绝口不提。晚上十点,两个对手得到消息,决斗用腰刀,场子选在嘉布遣会教堂背后,时间是早上八点。高代以当过军医的身份参加聚餐,也被双方的证人邀请到场。不问结果如何,决斗以十分钟为限。 夜里十一点,菲利浦正要睡觉,奥勋先生陪着太太过来,使菲利浦大为诧异。 老太太眼泪汪汪说道:“事情我们知道了,我特意来嘱咐你,明天一定要做过祷告再出门……你得一心向着上帝。” 奥勋老人在妻子背后向菲利浦示意,菲利浦回答说:“是,太太。” 阿伽特的干妈又说:“不但如此,我还得代表你可怜的妈妈,我要送你一样我的最名贵的东西……” 她拿出一方金线镶边的黑丝绒,上面用绿缎带钉着一颗牙齿,给菲利浦看过了,放进一个小袋。 “这是保佑贝里的圣女索朗日的遗骨,我从大革命中抢救出来的,你明儿藏在怀里。” 菲利浦问道:“身上带着这个是不是刀枪不入了?” “是的,”老太太回答。 菲利浦道:“我既不能穿上盔甲,当然不能要这个护身符。” “他说什么?”奥勋太太问丈夫。 奥勋老人道:“他说这等于作弊。” 老太太道:“那么不用提了。我替你祷告吧。” “对,太太,做一次祷告,再痛痛快快戳一刀,那可没有害处,”菲利浦做着手势向奥勋先生心口刺过去。 老太太亲了亲菲利浦的额角,下楼把她仅有的三十法郎现款赏给邦雅曼,要他拿圣女的牙齿缝在主人裤腰袋里。邦雅曼照办了,不是相信那颗牙齿真有神通,他认为主人自有本领对付吉莱,而是得了那么多赏钱,不能不给人做到。奥勋太太回去的时候却是对圣女索朗日信心十足。 下一天,十二月三日早上八点,天气阴沉,玛克斯由两个证人和波兰人陪着,到了老嘉布遣会教堂背后的小草坪上。 菲利浦和他的证人先到,还有邦雅曼。波泰尔和米尼奥奈量好二十四法尺①地位,两头用铲子划出两条界线。谁要退过这道线就算示弱:每人要站在自己的线上,等公证人喊了一声“开始!”才可自由前进。 ①约合八·七九公尺。 “咱们脱衣服么?”菲利浦冷冷地问吉莱。 “好吧,上校,”玛克斯和斗剑专家一样神态自若。 两人只穿长裤,隔着衬衫隐隐然映出粉红的肉。挑的腰刀重量相等,都在三斤左右,长三尺。各人站好位置,刀尖着地,等公证人发令。两人一样镇静,虽是冷天,身上没有一块肌肉发抖,好比是铁打的。高代,四个证人和两个大兵看了不由得暗暗叫好。 波泰尔还溜出一句:“都是狠将!” 当初逍遥团团员把鸽子放进法里奥的粮栈,在教堂顶上开过一个窟窿。公证人刚好发令,玛克斯忽然看见法里奥从那窟窿里探出头来,恶狠狠的望着他们,两只眼睛仿佛射出两道仇恨的火,玛克斯不由得一阵眼花。菲利浦用一个先声夺人的姿势冲向对方。决斗的行家都知道,只有高手才敢把手腕提得比刀尖高,行话叫做“抢上风”。这个进退裕如的架式说明对手是个第一流的决斗家,玛克斯见了先就心里一虚,精力也跟着松了一些,正如赌徒遇到名家或是走运的对手,心慌意乱,手段比平时更笨拙。 玛克斯心上想:“那流氓倒是头等本事,我糟糕了!” 玛克斯前后左右挥舞刀子,象舞棍专家一般灵活;他想唬住菲利浦,乘机碰上菲利浦的刀,把它震落;谁知一碰之下,菲利浦的手劲象钢铁一样有力,韧性象钢丝弹簧。玛克斯不得不改用别法,这倒霉鬼还临时转起念头来;菲利浦却目光炯炯,比两人的刀光还亮,他把每一个攻势都挡回去了,态度的镇定不亚于练武场中穿着护胸甲的教师。 两个这样勇猛的敌手对垒,有些情形颇象民间的那种恶斗,所谓“摔跤”。胜负往往取决于一个落空的动作或者计算的错误,机会来的时候象闪电一般短促,全靠你不假思索的利用。厮杀过程中必有一个时间,双方集中精神打量敌人,动作非常慢,非常谨慎,仿佛谁都不愿交锋;当事人觉得这段时间很长,旁观者觉得极短;而内行人都知道这是最吃紧的关头,跟着来的就是迅速的决战。玛克斯一个招架不稳,手里的刀被菲利浦打落了。 菲利浦停下来说道:“捡起来,我不杀赤手空拳的敌人。” 这一着真是毒辣透了。一个人如此大方,明明表示他武艺超群:旁观者都觉得这是菲利浦使的最厉害的计策。果然,玛克斯重新站定位置的当口,心里乱了,而对方又摆出那个居高临下,一面防卫一面进攻的架式。玛克斯急于争回面子,想用冒险的行动取胜;他顾不得再防卫,两手并在一起握着刀,发疯似的往菲利浦直砍过去,打算一下子结果菲利浦的性命,不料反而断送了自己。菲利浦的脑门和脸上的一角被砍伤了,但他为了招架而狠命回过去的一刀把玛克斯的脑袋从斜里劈成两半。决斗就以这个凶恶的回合结束,时间是九分钟。法里奥爬下教堂,赶来看他的仇人作着垂死的抽搐,心里好不痛快;因为玛克斯身强力壮,死后肌肉还在地下乱抽,可怕得很。菲利浦给人抬往舅舅家里。 玛克桑斯的一条性命就这样送掉了。象他那种人倘若环境适宜,一定能做出一番大事业来;他得天独厚,又勇敢,又冷静,又有恺撒·波基亚①式的智谋;可惜他的教育不曾培养他高尚的思想,高尚的行为,而缺了这两样,干哪一行都不能有所成就的。玛克斯死后没有人怜惜;人品明明不如他的菲利浦,早已利用玛克斯可耻的行为使他声名扫地。他一死,逍遥团的活动就此结束,地方上为之称快不置。所以没有人为这场决斗和菲利浦为难;况且事情好象是天报应。决斗的细节在四乡八镇传开去,众口一辞说两个当事人都了不起。 ①恺撒·波基亚(1475—1507),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霸主之一,以足智多谋,阴险残暴著名。 穆伊隆先生说:“可惜两人没有同归于尽,让政府省掉许多麻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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