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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菲利浦打量着房间,说道:“唔,妙得很!你是当年跟夏倍上校在埃洛打过冲锋的人,你在这儿干什么?该死!真该死!没想到一个上级军官落到这个田地!……”

  “对啦对啦!——上级军官在这里写定报收条,”吉鲁多说着,按了按他的黑绸小帽,“不但如此,我还是这些捣乱东西的发行人呢,”他指着报纸说。

  残废军人道:“还有我呢,我到过埃及,如今却要我上印花税局去完税。”

  吉鲁多喝道:“苦葫芦,别多嘴,你不知道这位先生在蒙米哈伊当过皇帝的传令官呢。”

  苦葫芦答道:“是,上尉!——我的胳膊也是在那儿受伤的。”

  “苦葫芦,别走开;我看外甥去。”

  两个退伍军人走上五楼,在甬道尽头的一间阁楼里看见一个青年人,眼色惨白,眼神冷冰冰的,躺在一张破旧的长沙发上,见了客人并不起身,只给了舅舅和舅舅的朋友每人一支雪茄。

  吉鲁多低声下气的说道:“朋友,这位就是帝国禁卫军的营长,我跟你提过的。”

  “唔?”斐诺把菲利浦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菲利浦对着新闻界中的外交家,和吉鲁多一样失去了威风。

  “亲爱的孩子,”吉鲁多尽量想象出舅舅面孔,“上校才从得克萨斯回来。”

  “啊!你也相信得克萨斯那一套,相信那海外居留地么?你年纪轻轻,不象一个回家种田的老军人啊。”

  回家种田的老军人正好说明拿破仑和他手下一般好汉的命运;采用这个题材的版画,屏风,时钟,铜像,石膏像,曾经泛滥全国;最后还给编了好几本戏。能回想到这种情形的人才懂得斐诺的话挖苦得多厉害。那个题材至少给人做了一百万生意。现在还能在偏僻的外省看见糊壁纸上画着归田的老兵。说话的青年要不是吉鲁多的外甥,菲利浦准会打他两个嘴巴。

  菲利浦勉强苦笑了一下,回答说:“是的,我也相信了,送掉一万二千法郎,还白白糟蹋了我的时间。”

  斐诺道:“你现在还拥护皇帝么?”

  菲利浦回答:“他是我的上帝。”

  “你可同情自由党?”

  “我永远站在反对政府的一面。噢!富瓦!曼努埃尔!拉斐特!才是真正的人!他们会把跟着外国人回来的混账东西赶走的。”

  斐诺冷冷的说道:“倒了霉就该想法翻本,你上了自由党的当,知道不知道?你要是愿意,喜欢自由思想也没关系;可是得威吓自由党,说要揭发他们得克萨斯的荒唐事儿。国内募的基金,你一个小钱都没拿到,是不是?那你就占着上风,要他们公布基金的账目。你知道威吓的结果怎么样?有些左派议员正在筹备一份反对政府的报;你可以进报馆当出纳员,三千法郎一年薪水,这个饭碗永远丢不了。你只消张罗两万保证金,有了两万法郎,八天之内就能把位置弄到手。我会劝他们给你差事,堵住你嘴巴;可是你非嚷不可,嚷得越凶越好!”

  菲利浦连连道谢,告辞下楼;吉鲁多故意落后几步,对外甥说:

  “喂,这算哪一门呢?……你把我留在这儿只拿一千二百法郎……”

  斐诺道:“那份报撑不到一年的。我有更好的出路给你。”

  菲利浦对吉鲁多说:“你外甥的确不是傻瓜。我倒没想到利用我的处境。”

  当晚菲利浦上校在朗布兰咖啡馆,密涅瓦咖啡馆大骂自由党,说自由党到处募捐,把人送往得克萨斯,假仁假义的宣传什么退伍归田等等,让一般英雄好汉在外边潦倒,见死不救,还吞没他们两万法郎,叫他们白白奔波了两年。

  “我要跟他们算居留地的基金账,”他对密涅瓦咖啡馆的一个常客说,常客把话告诉了左派的新闻记者。

  菲利浦当夜不回马扎里讷街,跑去报告玛丽埃特,说不久要进一家报馆,报纸有一万定户,玛丽埃特想在跳舞界出头,一定能得到热烈的支持。阿伽特和台戈安女人在家等他,吓得心惊肉跳,那天德·贝里公爵正好遇刺身死。第二天,吃过中饭不久,上校回家看见母亲一脸焦急的神气,不由得冒起火来,质问母亲他算不算成年了。

  “岂有此理!我来报告你们好消息,你们却哭丧着脸象个棺材罩。你们不是说德·贝里公爵死了么?再好没有!总算去掉了一个。我吗,我要进报馆去当出纳,一年三千法郎薪水,从此不拖累你们了。”

  阿伽特道:“真的吗?”

  “真的,假如你们能给我两万法郎保证金。你们只消把公债券押在报馆里,每季利息照样拿。”

  两个月来,两个寡妇千方百计打听菲利浦在外边的行动,寻思怎样替他找事,上哪儿去找;现在看到这远景快活极了,竟忘了时局的险恶。晚上,杜·勃吕埃老人,身体快撑不下去的克拉帕龙,性格刚强的德罗什,三个希腊的哲人异口同声劝寡妇替儿子作保。那份报幸亏是在德·贝里公爵被刺以前组织的,逃过了德卡兹对报界的打击。勃里杜寡妇拿一千三百法郎利息的公债作为保证金;菲利浦当上了出纳。好儿子立即答应每月给两个寡妇一百法郎房饭钱;大家认为他是孝子贤孙。说过他不长进的人向阿伽特道喜,说道:

  “我们把他看错了。”

  可怜的约瑟夫不愿落在哥哥之后,想法自立,居然办到了。上校能吃能喝,一个人的胃口抵得上几个,自以为出了饭钱,多方挑剔,两个寡妇为此不得不增加买菜的钱。三个月过去了,上校没有掏出一个子儿。母亲和台戈安女人顾他面子,不愿提起他说过的话。戈兹朗①有一句深刻的话,把钱叫做五个爪子的老虎;一年终了,菲利浦口袋里的五个爪子的老虎没有派过家用。并且上校也不必为此觉得亏心,因为他难得在家吃夜饭。

  ①戈兹朗(1803—1866),法国小说家,喜剧作家,也写过一部关于巴尔扎克的回忆录(1865)。

  母亲说:“他终究快活了,安分了,有了一个差事!”

  毕西沃,斐诺和吉鲁多的朋友中有个韦尔努,主编一份报纸的副刊;玛丽埃特靠这副刊撑腰,进了戏院,但不是全景剧场而是圣马丁门剧院,跟在贝格朗①后面红起来了。剧院的几位经理中间有一个爱摆阔的富翁,将官出身,迷着一个女演员,为了她而去当impresario②。巴黎老是有人迷着女演员,女舞蹈家,女歌唱家,为了爱情而做戏院经理。那将军认识菲利浦和吉鲁多。有了斐诺和菲利浦的两份小报做后盾,玛丽埃特下海的事在三个军人之间很快的安排定当;只要为了痴情,彼此都痛痒相关,乐于帮忙。

  ①贝格朗,当时圣马丁门剧院的著名舞蹈演员。

  ②意大利文:剧院经理。

  刁钻促狭的毕西沃不久告诉他的祖母和生活严肃的阿伽特,说出纳员菲利浦,顶天立地的好汉,爱上了圣马丁门剧院的红舞女玛丽埃特。这桩过时的新闻对两个寡妇好比晴天霹雳。先是阿伽特热心宗教,觉得凡是女戏子都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其次她们俩认为那种女人吃的是黄金,喝的是珍珠,天大家私都要被她们败光的。

  “怎么!”约瑟夫对母亲说,“你以为哥哥是傻瓜,会送钱给玛丽埃特么?只有财主才会在这种女人身上倾家荡产。”

  毕西沃道:“外边已经传说歌剧院要聘请玛丽埃特了。勃里杜太太,你别担心,外交界常去圣马丁门剧院,那美人儿和你儿子要好的日子不会长的。听说有位大使迷上了玛丽埃特。还有一桩新闻!克拉帕龙死了,明天下葬;他儿子做了银行家,在金银堆里打滚,只给老子定了最起码的丧礼。这家伙真没有教育。中国就没有这样的事!”

  菲利浦看见玛丽埃特生财有道,起了贪心,提议和她结婚;但高德夏小姐快进歌剧院,把他一口回绝了,或许是她猜透上校的心思,或许觉得为了前途,身体必须自由。那年最后一个时期,菲利浦每月至多回家两次,看看母亲。他在哪儿呢?在报馆里呢?在戏院里呢?还是在玛丽埃特身边?马扎里讷街的老家完全不知道他的行动。吉鲁多,斐诺,毕西沃,韦尔努,卢斯托,只看见菲利浦优哉游哉过着寻欢作乐的生活。在歌剧院挂头牌的蒂丽娅,在圣马丁门剧院补玛丽埃特缺的弗洛朗蒂纳,佛洛丽纳和玛蒂法,柯拉莉和卡缪索等等有什么局面,菲利浦无有不到。他从下午四点离开报馆起,一直玩到半夜,不是赴宴会,就是有牌局,或者吃宵夜,都是上一天约好的。那时菲利浦真是如鱼得水。但十八个月的狂欢节中间也不是没有心事。美人儿玛丽埃特一八二一年二月在歌剧院一登台,就收服了路易十八宫廷中一个最有头脸的公爵。菲利浦竭力跟公爵斗法。虽然有时赌运不错,到了四月初头,为爱情所迫也不能不挪用报馆的公款了。五月中,他亏空到一万一。在这个倒霉的月份里,歌剧院在勒珀勒蒂耶尔街的舒瓦瑟尔府中盖临时剧场,玛丽埃特趁此机会上伦敦向爵士们敲竹杠去了。伤心的菲利浦象某些男人一样,虽则玛丽埃特公然对他不忠实,倒是真正爱上了玛丽埃特。玛丽埃特却一向当他是个粗鲁的军人,毫无风趣,只好作为进身之阶,暂时利用一下。她料到菲利浦的钱快花完了,早已交结好一般报界的朋友,毋须再依靠菲利浦。不过象玛丽埃特这等女人,对于第一个帮她们在可怕的戏剧生涯中冲破难关的人,自有一番感激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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