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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台戈安家和鲁杰家

  一七九二年,替伊苏屯的布尔乔亚治病的有个姓鲁杰的医生,出名的为人阴险。他老婆是当地最漂亮的女人,但据某些大胆的人说,鲁杰待老婆很坏。说不定那女的也有点儿傻。虽然朋友们多方刺探,闲人们议论纷纷,忌妒的人飞短流长,这个家庭的内幕,外边还是知道很少。大凡对鲁杰那种人,社会上一向有句老话,说他不是个好惹的人。因此鲁杰活着的时节,大家绝口不提他的事,见了他也客客气气。

  女的姓台戈安,出嫁之前身体就很虚弱,据说医生倒是看中这一点才娶她的。她开头生一个儿子,又生一个女儿,事有凑巧,一男一女相隔十年,人家还说鲁杰虽是医生,也没料到会生第二个孩子。那很晚出世的女儿名叫阿伽特。这些小事太简单太平凡了,似乎不值得史家作为一个故事的开场,但不说明在先,象鲁杰那种性格的人可能被认为忍心害理,灭绝人性的父亲;其实他只不过逞着坏脾气行事。许多人把这坏脾气用一句可怕的老话掩盖,说什么“男子汉非有烈性不可!”这句刚强的格言害不少女人受罪。医生的丈人丈母台戈安夫妻做的是贝里的金羊毛生意,①代业主卖出,代商人买进,两面拿佣金。他们靠此营生变得又有钱又啬刻:不少人的处世之道都是这样。

  ①贝里是法国古行省,包括今日的谢尔与安德尔二省,伊苏屯在贝里地区。贝里的羊毛质量好,而且羊毛生意能赚大钱。所以作者戏称为“金羊毛”。

  台戈安的儿子,鲁杰太太的兄弟,不喜欢住在伊苏屯,到巴黎去另谋出路,在圣奥诺雷街盘下一家食品杂货铺。这一下台戈安可倒了霉。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食品杂货商喜欢食品杂货的程度,同艺术家讨厌食品杂货的程度正好相等。促成各式各样志趣的社会因素,还没有人深入研究。我们不比埃及人,儿子不一定要继承父亲的行业,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一个人不开面包店而开纸店呢?这是一个很有兴趣的问题。何况台戈安的志趣还受爱情推动。老板娘漂亮得很,他为之神魂颠倒,眼睛望着她,心里千思百想,其中有个念头是:“好吧,让我也来开一家杂货店!”凭着耐性跟父母寄给他的一点儿钱,他和老东家毕西沃的寡妇结了婚。一七九二年,人家都说台戈安的营业很好。那时两老还活着,他们把羊毛生意收歇了,拿资金买进政府没收下来的产业:①而这又是一种金羊毛!他们的女婿鲁杰医生,差不多算准自己快断弦了,把女儿送往巴黎的舅子那里,一方面让她见识见识京城,一方面对她也不怀好意。巴黎的台戈安没有儿女,台戈安太太大丈夫十二岁,身体壮健,但胖得象葡萄收割过后的画眉。狡猾的鲁杰医生医道还高明,料定台戈安夫妻正和童话上的规律相反,两口子尽管日子过得快活,却决不会生儿育女。他们很可能疼爱阿迦特。鲁杰医生存心不给女儿遗产,能送她到外地而达到自己的目的,好不得意。阿迦特是伊苏屯最美的姑娘,长得既不象父亲,也不象母亲。为了她的出世,鲁杰医生和他的好朋友卢斯托先生闹得友谊破裂。卢斯托过去做按察使的代办,不久以前从伊苏屯搬走。在伊苏屯那么山明水秀的地方上出生的人,看见一家人家肯脱离本乡,当然觉得奇怪透顶,要追问原因了。一般嘴皮刻薄的人说,有仇必报的鲁杰曾经大声嚷过,卢斯托将来一定由他送终。这话从一个医生嘴里说出来,作用跟炮弹一样。国民议会一撤销按察使代办的职位,卢斯托便离开伊苏屯,从此没有再来。

  ①大革命后,凡流亡贵族及教会产业均由政府没收,陆续拍卖,价钱很便宜。

  卢斯托家搬走以后,鲁杰太太老是在奥勋太太身边消磨日子;奥勋太太是前任按察使代办的同胞姊妹,也是阿伽特的干娘,鲁杰太太的苦处只向她一个人诉说。因此关于美丽的鲁杰太太的事,伊苏屯人所知道的一星半点全得之于好心的奥勋太太,而且是在医生死后说的。

  鲁杰太太一听到丈夫要送阿伽特去巴黎,就说:

  “我从此看不见女儿了!”

  老成的奥勋太太讲到这里,加上一句按语说:“唉!这话竟被她说中了。”

  于是可怜的妈妈脸色黄得象木瓜。据说鲁杰有心用文火慢慢儿烤她;看她神气,此话倒也并非虚谣。她的脓包儿子的态度叫受了冤枉的娘更加伤心。那家伙事事糊涂,父亲既不管教,或许还加以鼓励,所以儿子对娘应有的孝顺和规矩完全谈不到。冉-雅克·鲁杰长相象爷,并且象他坏的方面;而医生本人,无论品行相貌都已经不大体面了。可爱的阿伽特到了台戈安家,对舅舅并不吉利。一个星期之内,或者应当说一句①之内,因为那时已经宣布共和,富基埃-丹维尔②凭着罗伯斯比尔一句话,把台戈安抓进监狱。

  ①法国于一七九二年九月二十一日宣布共和,新政中有一项是以一旬(十日)代替一星期。

  ②当时革命法庭的检察官。

  台戈安先是不聪明,认为当时的大饥荒是出于虚构,又糊涂透顶,相信真有什么言论自由,一边侍候主顾一边说出自己的意见。罗伯斯比尔住在一个木匠家里,木匠的女人杜勃莱替伟大的公民收拾屋子。也是台戈安活该倒霉,女公民①杜勃莱偏偏照顾贝里佬的生意。她认为杂货店老板的想法侮辱了马克西米利安一世②。她看了台戈安夫妻俩的生活本来就不顺眼,加上她是雅各宾俱乐部的信徒,常在群众法庭上一面打毛线一面听审,觉得台戈安女公民的姿色大有贵族意味;便把台戈安的议论搬给她的温和厚道的东家听,还添油加酱,把话说得更恶毒。杂货店老板的被捕是为了囤积,那是当时极普通的罪名。台戈安坐了牢,老婆便四下奔走营救。但她手段非常笨拙,向一般掌权的人说的话,在老于世故的人听来竟以为她有心要断送丈夫。台戈安太太认识内政部部长洛朗手下的一位秘书,也是以后几任内政部长的得力助手,姓勃里杜。勃里杜帮她活动,救杂货店老板。按说世界上总有些了不起的傻子,真正做到一清如水,所以那廉洁的科长决不向操台戈安生杀之权的人行贿,只求他们秉公办理!无奈要求那时的人秉公办理,等于要求他们让波旁王室复辟。吉伦特党的部长正和罗伯斯比尔明争暗斗,他对勃里杜说:

  “你管什么闲事呀?”

  ①大革命时期废除先生太太的称呼,改称为公民与女公民。

  ②罗伯斯比尔名马克西米利安,作者这里使用反讽的口吻称之为马克西米利安一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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