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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那辆敞篷四轮马车不再前进时,打吨的男爵醒来了。他开始以为还没有离开朋友家的花园,接着,一幅美妙的景象使他大吃一惊,因为他当时没有具备惯用的武器--计算。天空上是一片皎洁美好的月光,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能读一份晚报。在这片洁净的月光下,从那幽静的树林中,男爵看见一位女子独自登上一辆出租马车,同时朝这边这辆沉睡的四辆马车的奇异景象观望。德·纽沁根男爵看见这么一位天使,觉得眼前一亮,仿似内心受到一种光明的照耀。少妇看见别人在欣赏自己,便慌忙放下了面纱。保镖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喊,车夫立刻明白了意思,马车便像箭一般飞驰而去。老银行家着实吃了一惊,全身血液从脚跟涌上来,火辣辣地到了头上,头部又把这团火输送到心脏。他的喉咙发干,这个倒霉的家伙担心这是消化不良引起的症状。他尽管心头惶惑不安,两脚还是站了起来。

  “快催(追)呀!昏(混)蛋,还睡!”他喊道,“催(追)上那辆麻(马)车,我给一倍(百)法郎。”

  ﹡男爵讲法语发音不准确。下同。

  听到一百法郎这几个字,车夫醒来了。车后的仆人大概也在睡梦中听见了这句话。男爵重复了他的命令,车夫扬鞭策马,马车飞快奔驰。到御座门附近,终于追上一辆马车。这辆马车与纽沁根看见的那位陌生仙女的马车相似,但里面懒洋洋地躺着一个某家大商店的高级职员,还有一位维维埃纳街的“体面女子”。这场设会使男爵极为沮丧。

  “我开(该)带翘猪(乔治)来,而不系(是)你介(这)个大虾冠(傻瓜),他肯定有办法搅(找)到介(这)个女银(人)。”伙计们察看马车时,他对仆人说。

  “嘿,男爵先生,我想后面一定有魔鬼,他扮成穿匈牙利服装的仆人,用这辆马车代替了那辆马车。”

  “肯(根)本莫(没)有什么魔鬼。”男爵说。

  纽沁根男爵那时承认自己已经六十岁,他对女人已经完全无动于衷,对他的妻子更是如此。他声称自己从未经历过让人干出荒唐事儿的爱情。他把与女人了却姻缘视作一种幸福。谈到女人,他毫不尴尬地说,美如天使般的女人也不值得他为她花销的那些钱,哪怕她是免费送上门的。人们认为他在这方面已经完全厌倦,再也不会以每月用一千法郎买一副马具的代价,去买受骗上当的快乐了。他坐在巴黎歌剧院的包厢里,冷漠的双眼从容地从芭蕾舞演员身上扫过。巴黎享乐的精华;那些已经衰老的少女和打扮成少女的老娘组成的可怕的人群里,没有一个人会向这位资本家送来一丝秋波。自然的爱,乔装的爱,自尊的爱,礼仪的和虚荣的爱,出于兴趣的爱,合乎情理的夫妻之爱,怪癖的爱,所有这些,男爵都买到过,都领略过,只有真正的爱除外。

  这真正的爱像雄鹰扑向猎物一样,刚才向他扑来,正像这种真正的爱曾向梅特涅亲王殿下的心腹根茨扑去一样。这位老外交家为法妮·艾丝莱尔所干的一切蠢事早已家喻户晓,他关心法妮·艾丝莱尔的排练远远超过关心欧洲的利益。刚才那个女子使这个唤作纽沁根的铁皮钱箱神魂颠倒,在他看来,这女子简直是绝代佳人。他不能肯定提香的情妇,达芬奇的蒙娜·丽莎,拉斐尔的面包商女儿,是否与天仙般的艾丝苔一样美丽。最有观察能力的巴黎人的最锐利的目光,也不能从她身上辨认出她当过妓女的丝毫痕迹。尤其使男爵晕头转向的是,受人钟爱,被豪华、典雅和爱情簇拥的艾丝苔所具有的高雅贵妇人的风度,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幸福的爱情是女人的圣油瓶她们会个个变得像皇后一样骄傲。

  ﹡法妮·艾丝莱尔(一八一〇—一八八四),奥地利舞蹈演员,政论家,根茨的情妇。一八三二年根茨在她的怀抱中死去。
   ﹡提香(一四九〇—一五七六),意大利著名画家。
   ﹡达芬奇(一四五二—一五一九),意大利著名画家,建筑家,雕刻家。
   ﹡旧时法国国王加冕时,涂上兰斯大教堂中圣油瓶中的圣油。此处意为幸福的爱情就是给女人行了加冕礼。


  男爵一连八夜去万塞纳森林,接着又去布洛涅森林,然后再到维尔一达弗雷和默东森林,总之走遍了所有巴黎效野,却未能遇见艾丝苔。这张他称为“圣经面孔”的极为标致的犹太面容一直浮现在他的眼前。半个月以后,他不思茶饭了。苔尔菲娜·德·纽沁根和她的女儿奥古斯塔起先没有发现男爵身上的这一变化。男爵夫人已经开始将女儿在众人面前亮相,准备为她选择对象了。母女二人只有在上午用早餐和晚上用晚餐时才能见到德·纽沁根先生,而且还是在苔尔菲娜有客的日子,大家一起在家里吃晚饭时才能如此。过了两个月,男爵焦虑不安,烦躁难熬,受着类似相思病的折磨。他诧异地发现自己的百万财富竟然无济于事。他日渐消瘦,看上去病得不轻。苔尔菲娜暗暗指望自己要当寡妇了。她开始假惺惺地可怜她的丈夫,把女儿叫到家里。她向丈夫提了一连串问题。他像得了郁忧症的英国人那样向她作答,也就是几乎什么都没有回答。

  苔尔菲娜·德·纽沁根每星期日晚上大宴宾客。她选择这一天接待客人,是因为她发现这一天上流社会谁也不去看戏,并且一般来说这一天也没有什么安排。商业阶级或资产阶级的入侵使巴黎的星期天枯燥乏味,几乎与伦敦的星期天一样令人厌倦。男爵夫人便邀请有名的德普兰前来用餐,以便请他诊治。纽沁根本人并不愿意,他说自己身体很好。凯勒,拉斯蒂涅克,德·马尔赛,杜·蒂耶,所有这些朋友已经使男爵夫人明白,像纽沁根这样的人不会毫无准备地死去。他那庞大的事业要求作好精心安排,千万要心中有数才行。这几位先生都应邀前来赴宴,另外出席的还有弗朗索瓦·凯勒的岳父德·贡德尔维尔伯爵,德·埃斯帕尔骑士,德·吕卜尔克斯,德普兰的得意门生比昂雄医生,博德诺尔和他的妻子,德·蒙柯尔奈伯爵和夫人,勃隆代,德·图什小姐和贡蒂,最后还有吕西安·德·鲁邦普雷。拉斯蒂涅克与他的亲密友情已经持续五年,但是如同人们所说的根据通知形式“按顺序”排列,吕西安排在最后。

  “我们要甩掉这一位,真还不容易呢!”勃隆代看到吕西安走进客厅时对拉斯蒂涅克说。吕西安那一天比以往都更俊美,衣着打扮极为华丽。

  “最好还是跟他交个朋友,这个人很厉害呢。”拉斯蒂涅克说。

  “他?”德·马尔赛说,“那些社会地位一目了然的人,我才承认他们厉害呢。他的地位与其说无懈可击,不如说不曾被攻击。嘿,他靠什么维持生活?他的财富从哪里来的?我敢肯定,他已欠了六万法郎的债。”

  “他找了一个有钱的保护人,那是一个西班牙教士。那人一心想帮他忙。”拉斯蒂涅克回答。

  “他要娶德·格朗利厄家大小姐做妻子。”德·图什小姐说。

  “不错。”德·埃斯帕尔骑士说,“可是,人家要他购买一块每年能有三万法郎进帐的地产,以确保他向未婚妻承诺的财产。这样,他必须有一百万才行,哪个西班牙人的脚下都找不到这个数字。”

  “这价钱够高的。克洛蒂尔德长得很丑。”男爵夫人说。德·纽沁根夫人装腔作势地用小名称呼格朗利厄小姐,似乎她这位高里奥家出身的姑娘与那个圈子的人来往很密切。

  “不,”杜·蒂耶反驳道,“对我们这些人来说,一位公爵夫人的女儿永远不会丑的,特别是当她能带来侯爵的爵位和外交官的职位的时候。不过,这桩婚姻最大的障碍是德·塞里奇夫人对吕西安的发疯般的爱情。她大概给他很多钱。”

  “怪不得我看吕西安总是沉着睑,因为德·赛里奇夫人肯定不会给他一百万叫他去娶德·格朗利厄小姐。吕西安可能不知道怎么摆脱这个困境。”德·马尔赛又说。

  “对。不过,德·格朗利厄小姐十分爱他,”德·蒙柯尔奈伯爵夫人说,“靠这个姑娘帮忙,说不定他的境况会好转。”

  “那么,住在安古莱姆的他妹妹和妹夫,他拿他们怎么办呢?”

  “他妹妹也富了,”拉斯蒂涅克回答,“现在叫她赛夏尔·德·玛尔萨克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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