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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社会不实践它向人们要求的任何一种美德,它每时每刻都在犯罪,但它是口头上犯罪;它用玩笑酝酿恶行,正如它用笑料贬低美;它嘲笑为父亲哀伤过度的儿子,它咒骂对父亲哀悼不够的儿子;然后,在尸骨未寒的时候,它竟以估价尸体为乐!克拉埃太太咽气的当晚,这女人的朋友们在两盘惠斯特牌戏之间朝她的坟头抛上几朵花,一边找红心和黑桃,一边向她的品德表示敬意。接着,讲几句带哭腔的话,这是在法国的各个城市,在任何时辰,众人用同一种语调,带着不多也不少的感情表示悲痛的最起码的几句话,然后人人对这次继承的结果作出估计。皮耶坎第一个向那些谈论这件大事的人指出,这位杰出女子的死对她是件好事,她丈夫使她太不幸了;但对她的子女而言,这是更大的好事;她是不会拒绝把自己的财产交给她钟爱的丈夫的,而如今克拉埃不再能支配这笔财产了。于是,正当悲伤的一家人痛哭流涕,在灵床周围祈祷的时候,人人给可怜的克拉埃太太的遗产估价,推算她的积蓄(她有积蓄,还是没有积蓄?),为她的首饰编造清册,摊开她的全部衣服,翻她的抽屉。皮耶坎以法院指定的财产估价人的眼力,估计克拉埃太太的——用他的措辞——自有财产尚未受损,大概值一百五十万法郎左右,它或者相当于韦尼的森林,十二年来这些树木的价值大增,计有乔林、幼树、老树、树龄达五六十年的树;或者相当于巴尔塔扎尔的财产,他还有足够的钱补足子女的那份遗产,如果清理的价值不够他清偿欠他们的债务的话。所以克拉埃小姐是位——仍然用他的行话讲——四十万法郎的姑娘。“但如果她不马上结婚,”他补充说,“结婚将解除对她的监护,允许拍卖韦尼的森林,结算未成年人份下的财产,使用这笔财产以免父亲动用,那么克拉埃先生会使其子女破产。”人人寻思着本省有哪些年轻人可以向克拉埃小姐求婚,但没有一个人奉承公证人假定他配这样做。公证人找出种种理由否决每一个提出的攀亲对象,认为他们配不上玛格丽特。交谈者们含笑而视,以延长这种外省的狡黠把戏为乐。皮耶坎已经把克拉埃太太的死视为有利于他的奢望的一件事,他已经在为自己的利益分割尸体。

  “这个老太婆,”他回到家里准备上床时自言自语道,“她骄傲得象只孔雀,决不会把她的女儿嫁给我。唉!唉!现在我干吗不略施小计娶她为妻呢?克拉埃老爹是个为碳发狂,不再关心子女的人;如果我先使玛格丽特明白她必须立即结婚才能挽救弟妹的财产,再求他把女儿嫁给我,他一定很高兴摆脱一个有可能找他麻烦的孩子。”

  他依稀看到婚约的美好,思索着这门亲事给予他的全部好处,和他将成为其丈夫的那个女子为他的幸福带来的保证,渐渐睡着了。在外省很难遇到比玛格丽特更纤丽,更有教养的姑娘。她的谦逊,她的妩媚可与埃玛纽艾尔不敢当着她的面称呼,生怕就此暴露内心隐秘愿望的那种好看的花相比。她情感高尚,严守道德原则,将是一个贞洁的妻子;但她不仅能满足任何一个男人挑选妻子时或多或少会有的虚荣心,而且能满足公证人的自豪感:她的家庭是双料贵族,在弗朗德勒享有无比的敬重,而她的丈夫将分享这种敬重。次日,皮耶坎从钱箱里抽出几张一千法郎的钞票,友好地拿来送给巴尔塔扎尔,以免他在陷入悲痛之时有银钱上的烦恼。巴尔塔扎尔为如此无微不至的关怀所感动,无疑会向女儿夸赞公证人的心地和为人。其实不然。克拉埃先生和她女儿觉得这个行动非常平凡,他们的痛苦排斥其他一切情感,他们想不到皮耶坎。的确,巴尔塔扎尔绝望之至,连那些打算斥责他的行为的人也宽恕了他,但并非以能够为他辩白的科学的名义,而是看在他的于事无补的悔恨的份上。世人满足于装腔作势,拿出什么都能将就,并不检验其成色;对他们而言,真正的悲痛是一场好戏,一种促使他们宽恕一切,甚至宽恕罪犯的享受;在对激动情绪的渴求中,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宣告令他们发笑和哭泣的人无罪,并不问这些人采用了何种手段。

  玛格丽特在父亲交给她管家大权时已满十九岁,妹妹和两个弟弟毕恭毕敬地承认她的权威,克拉埃太太生命垂危时曾嘱咐他们要听姐姐的话。丧服烘托了她的白皙和娇艳,正如忧伤更显出她的温柔和耐性。从最初几日起,她就不遗余力地表现出负责传播和平,用绿色棕榈枝触碰受苦的心的天使们所应有的那种女性的勇气,那种恒久的泰然自若。但是,虽然她过早地明白了自己的义务,习惯于藏匿起自己的痛苦,但痛苦却因此更加刻骨铭心;她的平静的外表与她感觉的深沉互不协调;而她注定要早早体验一颗心往往容纳不了的可怕的感情爆发;她父亲将不停地使她受到年轻心灵自然有的豪爽慷慨和迫切需要的呼声的两面夹击。正当年轻姑娘们仅仅构想人生乐趣的时候,母亲死后第二天就缠住她的盘算使她与人生的利害关系交了手。生性如天使的人从来不缺乏忍受苦难的可怕教育!以金钱和虚荣心为支点的爱情是最不屈不挠的激情,皮耶坎急不可待地要哄女继承人上钩。服丧开始几天以后,他寻找机会与玛格丽特谈话,以本来可以诱惑她的机智开始行动;但爱情使她心明眼亮,阻止她上表面现象的当,由于皮耶坎利用这个时机大发他特有的善心,挽救埃居时自作多情的公证人的善心,这种表面现象更有利于感情的欺骗。他仰仗不明不白的亲戚关系,以及常年照管这个家庭的事务并分享其秘密的习惯,有把握得到父亲的尊重和友谊,一位对女儿的婚事没有任何确定的计划,也没有料到玛格丽特可能心有所属的学者的漫不经心大大帮了他的忙,他让她判断一种追求,这种追求仅仅以最令年轻心灵憎恶而他又不善于掩饰的各种盘算的结合来玩弄激情。表现天真的是他,不露心迹的反倒是她,恰恰因为他以为对付的是一位没有自卫能力的姑娘,并且低估了弱者的特权。

  “亲爱的表妹,”他与玛格丽特在小花园的小径上散步时对她说,“您了解我的心,知道我多么乐意尊重您此刻的悲痛心情。作为公证人,我的心过于敏感,我只靠感情生活,正当我想沉湎于缔造幸福生活的柔情蜜意中的时候,却不得不经常照管别人的利益。我被迫和您谈与您的心境不相协调的计划,为此我感到非常痛苦,但必须这样做。几天来我为您想了很多。我刚刚认识到,出于一种奇特的天数,您弟妹的财产,甚至您本人的财产,正处于危险之中。您愿意把您的家庭从彻底破产中拯救出来吗?”

  “该做什么呢?”她听了这话有些害怕,说道。

  “结婚,”皮耶坎回答。

  “我不结婚,”她大声说。

  “您一定要结婚,”公证人又说,“当您对您的危急处境深思熟虑之后……”

  “我结婚如何能拯救……”

  “我等的正是您这句话,表妹,”他打断她的话说道。“结婚可以解除监护!”

  “为什么解除对我的监护呢?”玛格丽特说。

  “为了使您享受所有权,亲爱的小表妹,”公证人洋洋得意地说,“在这种情况下,您可以在令堂的财产中取走您的四分之一。要把您的那一份给您,就得清理令堂的财产;而要清理财产,不是非拍卖韦尼的森林不可吗?这样假定后,遗产的全部价值将变成本金,令尊作为监护人,必须把您弟妹的那一份存起来,这样化学就再也不能碰它了。”

  “在相反的情况下会发生什么事呢?”她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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