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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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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埃太太坚持秘密奉行宗教仪式的原则。她的神师在她家几乎无人认识,这是他第二次登门;但是在这儿如同在别处,一见叔侄二人,人们定会为之动容,钦佩之情油然而生。德·索利神甫,一位满头银丝的八旬老人,面容衰老,生命似乎退隐到两只眼睛里。他走路很吃力,因为两条细腿中有一条的末端是一只畸形得十分厉害的脚,包在类似丝线口袋的东西里,没有侄子搀扶,他只得使用拐杖。佝偻的背,干瘪的身躯,让人看出天生脆弱多病的身体被钢铁般的意志和保存这种意志的贞洁的宗教精神所左右。这位西班牙教士人才出众,具有高深的学问,真正的虔诚,渊博的知识,先后当过多明我会修士、托莱多赦罪院的负责主教,和马林总主教教区的代理主教。如果没有法国大革命,他本可以仰仗卡萨-雷阿尔家族升任最高教职;但他的学生小公爵的死令他悲痛万分,从此厌恶积极的生活,全部精力用于教育自幼便成孤儿的侄子。在比利时被征服的时候,他成为克拉埃太太固定的忏悔师。德·索利神甫从青年时代起对圣泰蕾丝①表现出巨大的热情,这种热情和他的思想倾向一同把他引向基督教教义的神秘部分。在布里尼翁小姐②以及受到神启的静修派作家们信徒最多的弗朗德勒,他找到了一群醉心于他的信仰的天主教徒,他自愿留了下来,尤其因为他被这个特殊的宗教团体视为家长。尽管费讷隆③和居荣夫人④遭到贬责,在这个宗教团体里人们继续遵从神秘主义者的学说。他的生活习惯刻板,一生堪称楷模,据说产生过精神恍惚。尽管一个如此严厉的修道士理应超然物外,但是对侄子的钟爱使他十分关心自己的利益。涉及慈善事业时,老人先要本教区的善男信女分摊捐款,然后再动用自己的财产,由于他的家长权威得到公认,用意纯洁无私,目光敏锐准确,所以人人满足他的要求。要对叔侄二人之间的反差有个概念,必须把老人比作长在水边的空心柳,把年轻人比作鲜花盛开、挺拔的茎从长满苔藓的树中抽出、仿佛要把树干拉直的犬蔷薇。 ①圣泰蕾丝(1515—1582),西班牙加尔默罗会修女,是整顿复兴该会的重要人物。 ②布里尼翁小姐(1616—1680),生于法国里尔,自幼遁世并阅读神秘主义著作,主张抛弃一切礼拜仪式,崇奉内心的神秘宗教信仰。 ③费讷隆(1651—1715),法国作家,路易十四之孙勃艮弟公爵的家庭教师,康布雷大主教。他主张教会摆脱政府控制,宣扬与静修派相近的主张。一六九九年教皇应路易十四之请,谴责他的著作《释众圣关于内心生活的语录》,他的职衔和津贴也被剥夺。 ④居荣夫人(1648—1717),法国神秘主义者,一度得到费讷隆的支持。她的静修派主张受到教会的贬斥,本人曾多次被投入巴士底狱,获释后又遭流放直至去世。 埃玛纽艾尔在叔叔的严格管教下长大,叔叔把他带在身边,如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妇看守一名处女。他极为敏感,充满带点懵懵懂懂的天真,这些在所有年轻人身上盛开一时的鲜花,在受到宗教原则哺育的心灵中却常开不谢。老教士压制了他的学生淫逸感情的流露,用无休止的工作,近乎修道院的纪律使他做好承受人生苦难的准备。这种教育将把一张白纸般的埃玛纽艾尔推向社会,如果他初次爱上一个好人将会使他幸福,同时这种教育赋予他天使般的纯洁,使他浑身散发出少女具有的魅力。一双怯生生的眼睛,却蕴含着坚强果敢的灵气,射出的光芒在心灵中震颤,有如水晶的声音在耳膜中传布声波。一张富于表情的脸,尽管十分端正,引人注目的却是轮廓的极为分明,五官安排的得当,以及内心的宁和所赋予的无比沉着。他脸上的一切都很和谐,黑发、眼睛和棕色的眉毛更衬托出白皙的皮肤和红润的面色。他的嗓音是人们期待一张如此俊美的面孔所该有的嗓音。女性十足的动作与他的悦耳嗓音和脉脉含情的明亮目光十分相称。他似乎不知道他那带点忧郁的持重态度,谨慎的言谈和他对叔叔毕恭毕敬的照料激起了别人的好感。他注意观察老神甫的蹒跚步履,跟着他因疼痛而歪歪斜斜的步子以免妨碍他行走,远远望着有可能绊叔叔脚的东西,领着他走最平坦的路。看到这些,不可能不承认埃玛纽艾尔具备那种把人变成高尚造物的宽厚情感。他不加评判地爱他叔叔,对叔叔惟命是从,决无异议,他显得那样高大,人人希望他的教母为他起的动听的名字注定他有不平凡的命运。①无论在自己家里抑或在别人家里,当老人表现出多明我会修士的独断专横时,埃玛纽艾尔有时会不卑不亢地昂起头,好象如果对手是另外一个人的话,他要表明自己的力量,注重情感的人此时无不深受感动,正如艺术家看见一部伟大作品时深受感动一样,因为美好的情感对心灵发出撞击,通过其活跃的构想并不亚于通过艺术的成果。 ①法语中“埃玛纽艾尔”的意思是“上帝的恩惠”。 埃玛纽艾尔前次陪叔叔到女忏悔者家里来是为了看克拉埃公馆的画。玛格丽特听玛尔塔说德·索利神甫在画廊里,她很想见见这位名人,便找了个骗人的借口去见母亲,以便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她装出年轻姑娘用以把自己的欲望藏得严严实实的轻率样子,莽撞地走进来,在穿一身黑衣、腰弯背驼、面如死灰的老人身旁,遇到了埃玛纽艾尔那张光鲜动人的面孔。这两个人同样年轻、同样天真的目光流露出同样的惊讶。埃玛纽艾尔和玛格丽特大概在梦中已经见过面了。两人全垂下眼睛,然后又用同一个动作抬起,泄露出同一种心曲。玛格丽特挽住母亲的胳膊,装出举止自然的样子低声和她讲话,可以说躲到了母亲的卵翼之下,同时又以天鹅的动作伸长脖颈,好再见到一直搀着叔叔胳臂的埃玛纽艾尔。经过巧妙的安排,画廊里微弱的光线照亮了每一幅画,但它又给令胆怯者大为快乐的暗递的眼风打了掩护。两个人大概谁也没有走到——哪怕在思想上——开始一场恋情的如果这一步;但两人全感到了令人心旌摇摇的内心骚动,年轻人出于喜好或廉耻心,对这种骚动向来守口如瓶。第一个印象引起了久受抑制的感觉的泛滥,在所有年轻人身上继之而来的,是音乐的第一阵号声使孩子们产生的那种半带傻气的惊讶。在孩子们当中,有的又笑又思索,有的思索完了再笑;但那些心灵注定以诗歌和爱情为生的孩子久久地倾听,用一个眼神再次要求听到悦耳的曲调,在这眼神中已经燃起快感之火,对无限的好奇心开始露头。如果我们无法抗拒地喜爱儿时到过的地方,深谙和谐之美,如果我们快乐地回忆起乐师乃至乐器,那又如何禁止自己去爱第一个向我们揭示生命乐曲的人呢?我们从中汲取了爱情的第一颗心不是和祖国一样吗?埃玛纽艾尔和玛格丽特互为这个唤醒一种感官的悦耳的声音,这只撩起如云似雾的轻纱,指点沐浴在正午似火骄阳下的河岸的手。克拉埃太太在基德①的一幅描绘天使的画前请老人止步,玛格丽特伸出头去想看看埃玛纽艾尔有何感想,年轻人也在寻找玛格丽特,以便把油画的无声的思想和造物的活生生的思想作一番比较。两人对这不由自主的和令人心醉的恭维心领神会,细细地品味着。老神甫一本正经地赞扬这幅优美的作品,克拉埃太太和他应答着;两个孩子却一声不响。这就是他们邂逅的经过。 ①指基德·雷尼(1575—1642),意大利画家,新古典主义的先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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