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巴尔扎克 > 绝对之探求 | 上页 下页


  不知不觉地,她见巴尔塔扎尔对他原来所爱的一切变得漠不关心,冷落了盛开的郁金香,不再考虑子女,想必他沉湎于亲情之外的某种激情,但照妇女们看来,这种激情仍会使心肠变得冷酷。爱情沉睡了,但没有逃遁。如果说这是一种慰藉,但不幸仍然是不幸。危机的持续只能用一个字眼来解释,那就是希望,夫妇间所有这类局面得以维持的奥秘所在。正当可怜的女人绝望到鼓起勇气盘问丈夫的时候,她恰恰在这时寻回了甜蜜的时刻,在这种时刻巴尔塔扎尔向她证明,虽然某些魔鬼的思想控制了他,但这些思想允许他有时重新变成他自己。在这天空晴朗无云的时刻,她急于享受她的幸福,没有用令人腻烦的话搅扰它;继而,当她壮起胆子开口盘问巴尔塔扎尔时,他立即避开,突然离开她,或者掉进沉思的深渊,任什么也不能把他拉出来。不久,精神对肉体的反作用开始摧残他,起初难以觉察,但一位多情女子注意丈夫隐秘思想的每一个细微表现,她是看得出来的。晚餐后,看见他身子埋在炉火旁的安乐椅里,闷闷不乐,若有所思,目光停留在黑色护壁板上,没有发觉周围笼罩的寂静,她常常难以忍住泪水。她惊恐地注意到不易觉察的变化正在损害那张因爱情变得崇高的面孔;每一天,心灵的活力越来越多地从脸上消退,剩下一副毫无表情的骨架。有时,眼睛呈现出玻璃的颜色,仿佛视线收了回来,目力运用于体内。当孩子们上了床,在几小时充满可怕思绪的沉默和孤独之后,如果可怜的佩皮塔大着胆子问道:“我的朋友,你难受吗?”有时巴尔塔扎尔不回答;如果他回答,就象突然从睡梦中惊醒的人那样哆嗦着缓过神来,吐出一个生硬而低沉的“不”字,重重地落在妻子突突直跳的心上。她想向朋友们掩饰她的古怪处境,但她不得不谈。依照小城的习俗,巴尔塔扎尔的失常成为大多数客厅谈论的话题,某些社交圈里的人掌握克拉埃太太不知道的好些细节。因此,尽管礼貌要求缄口不语,几位朋友仍然表示了极度的不安,她急急忙忙为丈夫的古怪行为开脱:“巴尔塔扎尔先生,”她说,“专心致志地着手做一件大事,它的成功将为家庭和祖国带来荣耀。”这个神秘的解释抚慰了比起其他任何城市来爱国心更切,为国争光的愿望更强的一个城市的雄心,在人们思想中引起了对克拉埃先生有利的反应。他妻子的假设从某种程度上讲是不无根据的。好几名不同行业的工人在前楼的阁楼上工作了很久。巴尔塔扎尔一早便上去,退隐在里面的时间越来越长,妻子和仆役不知不觉已习以为常,但巴尔塔扎尔后来竟整天呆在阁楼上。呵,闻所未闻的痛苦!几位要好的女友对克拉埃太太的无知感到吃惊,她从她们吐露的令人丢脸的隐情中得知,她丈夫不停地在巴黎购买物理仪器、贵重材料、书籍、机器,据说为了寻找点金石不惜倾家荡产。女友们补充说,她应当为孩子们着想,为自己的前程着想,如果她不运用自己的影响使丈夫改邪归正就是犯罪。克拉埃太太又摆出贵妇人傲慢无礼的架子制止这些荒谬的言论,她表面上很自信,内心却十分恐惧,决心离开克己忘我的角色。她创造了妻子与丈夫平起平坐的局面;这样她才抖得不大厉害,敢于询问巴尔塔扎尔发生变化的原因和经常隐退的理由。弗朗德勒人蹙起眉头,回答她道:“我亲爱的,你什么也不会懂的。”

  一天,约瑟芬再三要求了解这个秘密,温柔地抱怨没有分享与其共同生活的那个人的全部思想。“既然你如此感兴趣,”巴尔塔扎尔把妻子抱在膝头,一边抚摸着她的黑发,一边回答道:“我就告诉你我又开始搞化学了,而且我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从克拉埃先生成为化学家的那个冬天起过去了两年,他的家变了模样。也许社交界对学者持续的心不在焉感到不快,或者以为会妨碍他;也许克拉埃太太隐秘的焦虑使她不如以前和蔼可亲,这时她只与几个知己见面。巴尔塔扎尔哪儿也不去,整天关在实验室里,夜里有时也待在那儿,只在晚餐时才来到家人中间。从第二年起,他不再去乡间避暑,妻子也不愿独自去居住。有时巴尔塔扎尔出门散步,第二天才回家,害得克拉埃太太整夜惶惶不安;她派人徒劳地在城里寻找,按照要塞的惯例,晚上要关城门,她不能派人到乡间继续追寻。不幸的女人这时甚至失去了等待所给予的搀杂着焦虑的希望,一直痛苦到第二天。巴尔塔扎尔呢,他忘记了关城门的时间,第二天平平静静地回到家,根本没想到他的心不在焉给家人带来多大的折磨;对妻子而言,重见他的幸福是和她的忧虑同样危险的骤变,她默不作声,不敢盘问他;因为她刚一提问题,他便神情惊讶地答道:“唉!怎么,难道不能散散步吗!”激情骗不了人,克拉埃太太的不安证明她乐于否认的传闻有根有据。她年轻时已经习惯于感受世人彬彬有礼的怜悯;为了不再承受第二次,她足不出户,门可罗雀,连最后几个朋友也不再登门。衣衫不整总有损于上层人士的名誉,而在那么多令人伤心的原因中,巴尔塔扎尔的邋遢是使这位习惯于弗朗德勒女子的清爽整洁的女人感到痛苦的最明显的原因之一。

  有一段时间,约瑟芬和丈夫的随身男仆勒缪基尼埃一起,对每天被毁的服装进行补救,后来不得不放弃了这种努力。就在她背着巴尔塔扎尔,用新衣服替换汗迹斑斑、撕破或有洞的衣服的当天,他又把新衣变成破烂。这位在十五年中感到幸福,从未生出嫉妒心的女人,看上去突然在那颗不久前还归她统治的心里失去了任何地位。她有西班牙血统,当她发现科学这个情敌夺走了她的丈夫时,西班牙女子的感情在她胸中轰鸣;嫉妒的苦恼吞噬着她的心,使她的爱情获得新生。但怎样反对科学呢?如何对抗它的连续不断、霸道专横和日益增长的权力?如何杀死一个看不见的情敌?一个天生权力有限的女人,如何能与一种受用不尽、魅力常新的思想作斗争?应当作何尝试抵御思想的调情?这些思想不断翻新,在困境中再生,变得更美,拖着一个人离开世人那样远,以致他忘记了自己最珍贵的感情。终于有一天,尽管巴尔塔扎尔下了严令,妻子仍然希望至少不离开他,和他一起关在他退避的阁楼里,与情敌展开肉搏战,在丈夫不惜献给这个可怕情妇的漫长时间里助他一臂之力。她想偷偷溜进这间神秘的诱惑工场,谋得永远呆在里面的权利。她试图与勒缪基尼埃分享进入实验室的权利;但为了不让他看见她惧怕的一场争吵,她等着丈夫用不着随身男仆的那一天。一段时间以来,她怀着不耐烦的仇恨心理研究这个仆人的活动;他不是知道她想了解的一切,知道丈夫向她隐瞒而她又不敢问他的事吗?她这个妻子,她觉得勒缪基尼埃比她更受优待!于是她来了,浑身颤抖,几乎感到幸福;但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她尝到了巴尔塔扎尔发怒的滋味;她刚把门打开一条缝,他便朝她猛扑过来,抓住她,粗暴地把她推到楼梯上,她险些从楼上滚下来。

  “谢天谢地,你活着!”巴尔塔扎尔一面扶起她一面大叫。一副玻璃面罩炸成碎片落到克拉埃太太身上,她见丈夫脸发白,面色如土,惊恐万状。“亲爱的,我曾经禁止你到这儿来,”他说道,在楼梯的一个蹬级上坐下,象个精疲力尽的人。“圣人保护你免于一死。我的眼睛怎么会碰巧盯住门的呢?我们险些丧命。”“要那样我才幸福哩,”她说。“我的实验失败了,”巴尔塔扎尔又说,“这次残酷的失误使我很痛苦,因为是你我才原谅。说不定刚才我就要分解氮啦。去吧,去忙你的事吧。”巴尔塔扎尔回实验室去了。

  “说不定刚才我就要分解氮啦!”可怜的女人自言自语地回到房间,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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