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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巴贝道:“我劝先生丢开诗歌,写散文吧。河滨道上根本没人要诗集了。”

  巴贝穿一件粗呢大氅,只有一个纽子;领口全是油腻;在室内不脱帽子,脚下穿着皮鞋,背心敞开一半,露出一件料子结实的粗布衬衫。滚圆的脸还和气,嵌着一双贪财的眼睛,看起人来有些慌张,凡是有钱而经常有人向他要钱的人都有这副神气。一身肥肉遮盖了他的精明,你还以为他爽直呢。巴贝当过伙计,两牟以前在河滨道上盘下一家破烂的小店,老钉着新闻记者、作家、印刷商,把书店送他们的样书低价收进,每天赚一二十法郎。他既有积蓄,又猜得到每个人的困难,专找赚钱的机会。手头不宽的作家拿着出版商的期票,巴贝给他们贴现,收一分半到两分利息;第二天他到那家书店去挑一批好销的书,照现款交易讲好价钱,然后把那书店开的期票付账。巴贝念过书,有些知识,尽量不收诗歌和现代小说。他喜欢做小买卖,全部版权只要上千法郎,销路很有把握的实用书,例如《儿童版法国史》,《簿记二十讲》,《青年妇女适用的植物学》等等。他曾经错过两三部好书,叫作者到他店里跑了几十回,始终不敢收买稿子。你埋怨他胆小,他却给你看一本他出版的书,叙述一桩有名的案子,材料全是报上的,不花一个钱稿费,赚到两三千法郎。

  巴贝做生意胆小如鼠,平日只吃面包和核桃;很少出票据,尽量在发票上打主意,克扣应付的款子;他印的书都自己送出去,不知道送哪儿,倒也照样能分发,收账。印刷所老板见了他最害怕,不知怎么对付;他看准他们急于周转,付款硬要七折八扣,把人家开的账除去一部分;他占了你一回便宜,下回决不和你再打交道,怕受暗算。

  卢斯托道:“怎么样,咱们的交易还做下去吗?”

  “唉!老弟,”巴贝用亲昵的口气回答,“我铺子里存着六千部书。书业界有个老辈说的好:存的书不等于存的钱。生意清淡啊。”

  艾蒂安道:“亲爱的吕西安,别听他胡说。你上他铺子去瞧瞧就知道。他的橡木柜台是一家破产的酒店拍卖出来的;他要节省,点的油烛从来不剪烛芯。在那种若有若无的亮光底下,架子上一无所有。一个穿蓝布上装的学徒守着空荡荡的屋子,拿嘴巴凑着手掌呵气,不是跺脚,便是磨拳擦掌取暖,象坐在街车顶上的马夫。哼!他的书就不比我这儿多。天知道他做的什么买卖!”

  巴贝听着微微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盖过印花税章的纸,说道:“这是一百法郎本票,三个月期头,你的书我带走了,我拿不出现款,销路不好。想到你要派用场,我又没有钱,才签了这张期票帮帮你忙,我可是不喜欢出票据的。”

  卢斯托道:“这样,你还要我尊重你感谢你吗?”

  巴贝回答说:“尽管感情当不得现钱,你的敬意我照样接受。”

  卢斯托道:“我要买手套,花粉店老板才不那么大方,肯收你的票据呢。喂,五斗柜第一个抽屜里有一幅挺好的版画,值到八十法郎,是初印,我还为那版画写过一篇滑稽的稿子。真的,《希波克拉底拒绝阿塔克塞尔塞斯的聘礼》①大有文章可做。巴黎的阔佬往往拿出惊人的聘金来,有些不希罕聘金的医生正好引用画上的典故。版画下面还有二三十份流行歌曲的谱子。你一齐拿去,给我四十法郎。”

  “四十法郎!”书店老板叫起来,声音象受惊的母鸡。接着说:“至多二十法郎,没准我还要赔本呢。”

  卢斯托说:“二十法郎在哪儿呢?”

  “还不一定凑得起来,”巴贝说着在身上掏了一阵,“啊,有了。你把我挤干了,碰到你真没办法……”

  “好,咱们走吧,”卢斯托招呼吕西安,随手拿起吕西安的诗稿,用墨水在绳子底下画了一条线,带着出门。

  “还有别的东西吗?”巴贝问。

  “没有了,小夏洛克②,改天再让你做笔好买卖……(叫你蚀掉三千法郎,你这样剥削人,得教训教训你才好。)”卢斯托最后几句是轻轻的对吕西安说的。

  ①波斯王阿塔克塞尔塞斯(公元前五至四世纪)因国内大疫,重金礼聘希腊名医希波克拉底。希氏以波斯为希腊世仇,拒不受聘。法国十八世纪画家吉罗德以此为题绘成油画,十九世纪由马萨尔(1775—1843)镌成铜版。
  ②夏洛克,莎士比亚喜剧《威尼斯商人》中的犹太人,今用以指一切重利盘剥的债主。


  两人坐着街车向王宫市场进发,吕西安问:“那么你的书评呢?”

  “嘿!怎么写书评,你才不知道呢。拿《埃及游记》来说,我不裁书边,从隙缝里东零西碎看上几段,发现十一处文字的错误。这就好写上一栏,说作者也许懂得刻在华表上的怪文字,却不懂他祖国的语言;我可以提出证据来。然后,我说与其谈博物学考古学,不如讨论埃及的前途,文明的发展,怎样使埃及回到法国怀抱等等;埃及虽则在我们手中得而复失,还可能在精神上受我们的影响,归附我们。然后来一套爱国主义的滥调,什么马赛啊,近东啊,我们的贸易啊,扯上一通。”

  “如果作者在书里就是这样写的,你又怎么说呢?”

  “那就说他不该哓哓不休的谈论政治,应当关心艺术,描写当地的形势,风景。批评家借此感慨一番。他可以说:我们被政治包围了,腻烦死了,到处只听见政治。我真想读读有趣的游记,叙述航海的艰苦,土峡的风光,赤道上奇妙的景致,从来不出门的人需要知道的事情。我一边赞美这一类的游记,一边取笑有些旅行家大惊小怪,把掠过的鸟,飞鱼,桃子,高地,经过勘测的海湾,当做大事一般夸说。批评家还责备作者不曾提到和一切艰深,神秘,不可解的事同样引人入胜的,莫名其妙的科学问题。读者看着评论笑了,我们的责任也就完了。至于小说,佛洛丽纳是世界上少有的小说迷,她替我分析内容,我照她的意见写评论。直要她嫌作者絮烦,觉得讨厌,我才考虑作品,向出版商再讨一部样书,出版商当然照送,有希望得到一篇好书评,他还有不高兴的吗?”

  吕西安脑子里装满了小团体的朋友们的观念,说道:“天哪!可是真正的批评,神圣的批评在哪里呢?”

  卢斯托道:“亲爱的朋友,批评这把刷子不能刷单薄的料子,那会一扫而光的。得啦,写作的内幕不谈了。这记号你瞧见没有?”卢斯托指着《长生菊》的原稿问。“我用墨水沿着绳子在包皮纸上画了一道线,如果道里阿打开来看了,绳子不可能扣在老地方。所以你的原稿等于密封了一样。你要实地试验,这办法不无用处。还得提醒你一句,你没人撑腰,甭想单枪匹马闯进道里阿的铺子,多少青年跑上十来家书店,连一声请坐都听不到……”

  这一点吕西安有过经验,知道是事实。卢斯托下车给马夫三法郎。吕西安看卢斯托刚才穷得要命,此刻这样摆阔,好不诧异。两个朋友走进木廊商场,专出所谓时髦书的书店当时就是气派十足的设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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