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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有天晚上,吕西安大着胆子说:“换了我才不肯死呢,我要为着你活下去。”他想把德·康特-克鲁瓦先生彻底解决,望着路易丝的目光表示他的热情已经到顶点。

  路易丝看着这股新生的爱情在她和诗人心中进展,暗暗吃惊。她故意找错儿,说吕西安答应题在她纪念册第一页上的诗不该老是拖延。等到诗写出来了,她当然觉得比贵族诗人卡那利最好的作品还要美,可是她念过以后又作何感想呢?

  生花妙笔,虚幻的诗神,

  并不经常来叩我的心魂,

  点染我的花笺和薄薄的绢素。

  倒是我美丽的情人在挥毫时分,

  往往把她幽密的欢欣,

  或是无声的悲苦,向我倾吐。

  啊!等到她追寻我褪色的旧稿,

  想得到一个分晓,

  花团锦簇的前程从何处发轫;

  那时但愿爱神呵,

  将来回想起这次美妙的旅行,

  象晴朗的天空没有一朵乌云!

  她说:“你的诗真是受了我的感应吗?”

  这个疑问是喜欢玩火的女人有心挑逗,叫吕西安冒出一颗眼泪;她便安慰吕西安,破题儿第一遭亲了亲他的额角。真的,吕西安是个大人物,她要好好的栽培他,教他意大利文,德文,纠正他的态度举动;有了这些借口,她可以当着那般讨厌的清客,让吕西安经常留在身边了。她多关切吕西安的生活!为着吕西安重新弄音乐,引他进入音乐的天地,弹几支贝多芬的美妙的曲子,使他听着出神。吕西安快乐,路易丝也跟着快乐;看见吕西安心醉神迷,快要晕过去的样子,她假惺惺的说:“有了这样的幸福,我们不是该满足了吗?”可怜的诗人糊涂透顶,回答说:“是的。”

  形势逐渐发展,上星期路易丝居然留吕西安在家和德·巴日东先生同桌吃饭。虽然有丈夫在场,事情还是弄得满城皆知,大家还认为过分离奇,难以相信。结果引起许多骇人听闻的谣言。有的人觉得社会马上要天翻地覆了。另外一些人大声疾呼的说:“这就是高谈自由平等的后果!”醋意十足的杜·夏特莱打听出服侍产妇的夏洛特太太便是沙尔东太太,被他说做“乌莫夏多布里昂的母亲”。这句话变了一句有名的俏皮话。德·尚杜太太第一个赶往德·巴日东太太家,说道:

  “亲爱的娜依斯,你可知道全昂古莱姆谈论的事吗?那起码诗人的娘,就是两个月以前服侍我嫂子生产的夏洛特太太!”

  德·巴日东太太摆出一副十足地道的王后面孔,回答说:“亲爱的,这有什么大惊小怪?她不是药剂师的寡妇吗?德·吕邦泼雷家的小姐落到这步田地也够可怜的了。假定你跟我穷得一个钱都没有?……咱们靠什么过活?怎么养活你的孩子?”

  德·巴日东太太的镇静压倒了贵族的怨叹。伟大的心胸最容易把苦难当作德行。做的好事受到指责而坚持下去,也更有意思;清白无辜和不正当的嗜好同样有刺激作用。晚上德·巴日东太太家高朋满座,都是来埋怨她的。她拿出冷嘲热讽的口才,说即使贵族成不了莫里哀,拉辛,卢梭,伏尔泰,玛西永,博马舍,狄德罗,至少该接待生出大人物的家具商,钟表匠,铸刀匠。①她说天才永远是贵族。她责备那些绅士不懂得自己真正的利益。总而言之,她说了许多傻话,听的人要不那么蠢,早就心中有数;可是他们只以为她脾气古怪。一场雷雨被她用大炮轰散了。吕西安第一次被请来当众露面,四桌客人在褪色的旧客厅里打惠斯特②;路易丝满面春风的接待吕西安,摆着一副叫人非服从不可的王后气派向大众介绍。她把间接税稽核所所长叫做“夏特莱先生”,表示她知道夏特莱并无资格在姓氏之前加上旧家的标识,夏特莱听着愣住了。从那天晚上起,吕西安算是硬挨进了德·巴日东太太的圈子;可是个个人当他毒物看待,存心慢慢的用傲慢的态度做解毒剂,把他排除出去。娜依斯虽然胜利,却是大失人心;一部分反对派打算离开她了。阿美莉,——就是德·尚杜太太,——听着夏特莱的主意决定每星期三接待宾客,和德·巴日东太太唱对台。德·巴日东太太是每天晚上招待的,去的人早已养成习惯,老是坐在那几张绿呢牌桌前面,玩那几副西洋双六棋③;看惯屋子里的当差,烛台;在走道里挂大衣,帽子,放套鞋,都变了刻板文章;甚至对楼梯的踏级也象对女主人一样有感情。大家捺着性子忍受“御花园中的蓟鸟④”,这是亚历山大·德·布勒比昂想出来的俏皮话。最后,农学会会长还说出一番内行话来消除众人的怒气。

  他说:“大革命以前,便是主公大臣也接待跟这小诗人差不多的小角色,例如杜克洛,格里姆,克雷比庸等等;可是从来不接见收人头税的小官儿,象夏特莱这种人。”

  ①莫里哀的父亲是家具商;卢梭和博马舍的父亲是钟表匠;狄德罗的父亲是铸刀匠。
  ②纸牌戏的一种,桥牌的前身。
  ③用骰子和跳棋玩的一种游戏。
  ④蓟鸟(以蓟草人食料的鸟)在法文中叫做“沙尔东纳莱”;吕西安姓沙尔东,原义为蓟草,是一种开淡紫花的多年生草。沙尔东纳莱前半与沙尔东相同,又可作小沙尔东解。


  杜·夏特莱做了沙尔东的替死鬼,个个人对他冷淡。间接税稽核所所长自从被称为夏特莱先生起,发誓非征服德·巴日东太太不可;他一发觉受人攻击,反而站在女主人一边,替青年诗人撑腰,自称为吕西安的朋友。了不起的外交家当年手段笨拙,没有拍上拿破仑,如今却来笼络吕西安,跟他亲热了。他请了一次客,替诗人捧场,出席的有省长,税局局长,驻军司令,海军学校校长,法院院长,所有的行政首脑。可怜的诗人大受夸奖,要不是二十二岁的年轻人,听着那些耍弄他的赞美准会疑心。上甜菜的时候,夏特莱要他的情敌朗诵他最近的杰作,《垂死的沙达那帕鲁斯的颂歌》。素来不动感情的中学校长拍手说,便是冉-巴蒂斯特·卢梭①也不能写得更好了。西克斯特·复特莱男爵断定这小诗人不是经不起夸奖,早晚在暖室里干瘪,便是为了未来的光荣得意忘形,闹出些狂妄的笑话来,仍旧缩回去做个无名小卒。在这个天才不曾夭折的时期,夏特莱的雄心似乎为德·巴日东太太牺牲了;其实他老奸巨猾,订好计划,要象刺探军情一样留意两个情人的行动,等候机会消灭吕西安。从那时起,城内城外隐隐然说到昂古莱姆出了一个大人物。舆论一致赞美德·巴日东太太照顾青年才子。德·巴日东太太发现她的行事有人赞同,就想获得公众的批准。她在本省内逢人便说,要举行一次请吃冰淇淋和糕点的茶会;那时茶叶还作为消化药,归药房发售,请客喝茶是从来未有的创举。第一流的贵族都被请去听吕西安朗诵一件重要作品。

  ①冉-巴蒂斯特·卢梭(1671—1741),法国抒情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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