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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尽管不谙世故,加布里埃尔也已想到:一个接骨大夫的女儿,弗卡利埃庄园的卑微的居民,同尼沃隆公爵、埃鲁维尔家的继承人艾蒂安老爷之间的距离太大了,他们不可能匹配;她没有想到爱情会使人跻身贵族这一步。这天真的女子没有看到这正可以觊觎一个任何别的女子都会眼红的地位,她看到的只是障碍重重。她还不知道什么是恋爱,却已经在恋爱了;她觉得自己离欢乐还很遥远,想接近它,象一个孩子希望得到他垂涎欲滴然而挂得太高的一串葡萄似的。对于一个见了一朵花就会激动、只在礼拜仪式的歌曲中见过爱情的女孩子来说,昨夜她看见这孱弱的贵族时的感觉,要多甜蜜有多甜蜜,要多强烈有多强烈。他的孱弱,也使她对自己的孱弱放了心;不过这一夜之间艾蒂安高大了许多,她已经把他当作一个希望,一种力量;她把他放在这么高的地位,对于自己能否配得上他都灰心失望了。

  “您会允许我偶尔到您身边,您的领地来吗?”公爵一边垂下眼皮一边问道。

  见艾蒂安这样战战兢兢,这样谦恭——因为他也把博武卢瓦的女儿奉若仙女——,加布里埃尔拿着艾蒂安交给她的权杖反而不知如何是好了;不过她很感动,对他的顺从很是得意。只有女人才知道,一位主子对她的尊重会产生多大的诱惑力。然而,她怕自己弄错了,跟世上第一个女人一样好奇的她,想要知道究竟。

  “您昨天不是答应过教我音乐吗?”她回答他,满心希望音乐可能是他要同她在一起的一个借口。

  如果可怜的姑娘了解艾蒂安的身世,她就会极力避免表示疑心了。在他看来,语言是心灵的回声,于是加布里埃尔这句话引起他最深切的痛苦。他来时有一肚子话要说,怕就怕光明中会有一丝黑影,而他却碰到了疑心。他的欢乐顿时熄灭,重又陷入自己荒漠的世界,在这里再也找不到他曾用以装点这荒漠的花朵。受命减轻人们痛苦的天使对痛苦有预感,这想必正是上天的仁慈的表现,在这种预感的启示下,加布里埃尔猜到了自己刚刚引起的痛苦。她为自己的过失而深感震惊,希望上帝的力量能够把自己的心揭示给艾蒂安,因为她已经尝过一句责怪、严厉的一瞥所引起的惨痛感情;她天真地将她心灵中升起的乌云给他看,这恰似她爱情初萌的金色襁褓。加布里埃尔的一滴泪水把艾蒂安的痛苦变成了欢乐,此时他倒想责怪自己的暴虐了。一开始就能了解彼此心灵的基调是一件幸事,他们避免了会葬送他们的千百种冲突。

  艾蒂安迫不及待要以一件事情作掩护,他突然把加布里埃尔领到一张桌边。那桌子紧靠着一扇小窗,他曾在那窗边度过多少痛苦的时光,不过今后他要在这里欣赏一朵比他以前研究过的所有花朵都更加美的鲜花了。他打开一本书,两人埋头在书本上,头发交错在一起。

  这两个心灵强健、身体病弱、但痛苦的神韵使他们更加美丽的人儿,构成一幅动人的画面。加布里埃尔不懂得卖弄风情,深情的注视总是有求必应,只是由于害羞,他们温柔的目光才相互移开;她高兴地对艾蒂安说,他的歌喉让她听了多么愉快;当他向她解释每个音符的位置或它们的作用时,她都忘记了他的话的含义;她倾听他歌唱时,只顾得上发声的人而顾不上旋律,只顾得上形式而顾不上内容;这是一种巧妙的奉承,真正的爱情所遇到的最好的奉承。加布里埃尔觉得艾蒂安很美,她想摸摸他的丝绒披风,触触他翻领的花边。而艾蒂安呢,在这双秀眼富有创造魔力的注视下,他在变化;那目光给他注入了丰盛的活力,这活力在他眼里闪耀,在他的额头上发光,浸润着他的五脏六腑,对自己各种机能新的作用,他一点也不觉得难受;相反,这些机能更加强健。

  幸福就象他新生命的营养丰富的乳汁。除了两人彼此喜欢之外,什么也不能使他们分心,他们不仅这一天呆在一起,而且此后每天都呆在一起,因为从第一天起他们就相依为命、互授权杖了;他们拿自己做游戏,就如同孩子拿生命做游戏一样。他们幸福地坐在金色的沙滩上,彼此讲述自己的往事,他的往事痛苦而充满梦幻;她的往事如梦而充满痛苦的欢乐。

  “我没见过母亲,”加布里埃尔说,“但我的父亲象上帝一样善良。”

  “我没有父亲,”被诅咒的孩子回答,“可我的母亲就是整整一个天国。”

  艾蒂安讲述他青少年时的生活,他对母亲的爱,他对花的兴趣。听到这里,加布里埃尔失声叫了出来。艾蒂安问她何故,她脸红了,不肯回答;可是,当一片阴翳象死神的翅膀一样掠过艾蒂安的额头,掠过那一丝激动情绪都会被看出来的清澈的灵魂时,她便连忙回答:“因为我也喜欢花。”

  认为自己早在过去就通过共同的爱好同人家联系在一起,这难道不就是处女们善于进行的一种表白吗?总想把爱情的年纪说大些,这是孩子们的故作多情。

  第二天,艾蒂安便带了鲜花来,还吩咐给他采些珍奇的花,母亲以前就常让人为他采珍奇的花。有谁知道一种感情在一个孤独的人身上扎根能够扎得多么深,它竟能使他继承母性的传统,象母亲当年愉悦他的生活一样抚爱一个女人!融汇了他仅有的两种爱好的那些小事,在他看来是何等的伟大!鲜花和音乐变成了他们爱情的语言。加布里埃尔也用花束来回赠艾蒂安。从其中的一个花束上,老接骨大夫就猜到自己的女儿已经知道得太多了。两个情侣对物质方面的无知构成黑色的底色,在这底色上,他们任何一点点纯属精神方面的交流都优雅美妙地显现出来,就象伊特鲁立亚人①面庞纯净的红色侧影。他们的片言只语都带来思想的波涛,因为他们的话都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他们发明不出放肆的言行,在他们看来,一旦开始对他们来说似乎就全完了。尽管他们始终可以自由行动,他们却禁锢在天真无邪的状态,如果他们中的某一个人能赋予自己模糊的欲望以某种含义的话,这种状态会带来惨痛的后果。他们既是诗人又是诗歌。音乐,这对于爱恋中的灵魂来说最富有肉感的艺术,是他们交流思想的媒介;他们爱重复地唱同一句歌词,把自己的激情倾泻在这乐音织成的美丽桌布上,好让灵魂毫无障碍地颤动。

  ①伊特鲁立亚人:古代意大利伊特鲁立亚地区的人,纪元前十五世纪即有灿烂的文化,史称伊特鲁立亚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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