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刽子手①


  本篇最初于一八三〇年一月二十八日在《时尚》杂志上发表,一八三一年九月编入戈斯兰版《哲理小说与故事》第二卷,一八三二及一八三三年又分别在戈斯兰版《哲理故事》、《哲理小说与故事》中再版,一八三五年编入威尔代版《哲理研究》第五卷,一八四六年收入菲讷版《人间喜剧》第十五卷“哲理研究”部分。
  这篇以西班牙人民争取民族独立、对抗法国入侵者为题材的小说,以其强烈的民族尊严感和悲壮慷慨、视死如归的牺牲精神,深深地震撼了读者的心灵。西班牙显贵莱加奈斯家族的长子朱阿尼托为了保存家族的姓氏,被迫充当了亲人的刽子手,在所有的酷刑中,他所承受的显然是最残忍的一种酷刑。在作者看来,有过这种经历的人是不可能和正常人一样生活的,只有死亡才能治愈他们的精神创伤;另一方面,依靠武力显然是不能征服一个民族的,压迫的手段愈残酷,反抗也会愈激烈。


  ——献给马蒂内·德·拉罗扎②
  ①标题原文为西班牙文ElVerdugo。
  ②马蒂内·德·拉罗扎(1789—1862),西班牙作家,曾任西班牙驻法国大使。

  小城芒达的钟楼,刚刚敲过子夜十二点。这时,在芒达城堡花园边缘的一座狭长的高台上,一位年轻的法国军官凭栏而立。他陷入沉思默想之中,这是和无忧无虑的军人生活很不协调的。但是,话说回来,再也没有任何时刻、任何景色、任何夜晚更适宜于这样的沉思了。西班牙美丽的天空,有如湛蓝的穹顶,在他的头上伸展。闪闪的繁星和柔和的月光,映照着他脚下逶迤多姿的幽谷。这位营长靠在一株繁花盛开的桔树上,在他下面百步开外的芒达城,可以尽收眼底。芒达城坐落在一块巉岩之下,岩石上面建筑着这座城堡,小城就象在下面躲避北风似的。他转过头来,瞥见波光潋滟的大海,广袤的银色浪涛,景色尽映其中。城堡里灯火通明。舞会上欢乐的喧嚣,乐队的声响,几位军官及其舞伴们的笑声,一直传到他的耳畔,与远处波浪的呢喃混成一体。白天气候炎热,他的身体已经疲惫不堪,凉爽的晚风,使他又有了活力。再说,园中种植着许多香气袭人的树木和芬芳扑鼻的花草,使这位青年感到心旷神怡,仿佛沐浴在香汤之中。

  城堡属于一位西班牙高等贵族。当时,他一家大小都住在这里。整个晚会过程中,贵族的长女都关切地望着军官,那关切之中又饱含着哀愁。大概正是西班牙少女流露出来的情意引起了这位法国军人的遐想。克拉拉容貌秀美,虽然她有三个兄弟和一个妹妹,但她父亲莱加奈斯侯爵的财产看来十分可观,足以使维克托·马尔尚相信这位少女会有一份丰厚的嫁奁。但是,姑娘的父亲是西班牙对自己高等贵族的尊严看得最重的一个人,怎能相信他的女儿会下嫁一个巴黎食品杂货商的儿子呢?!再说,西班牙人是憎恨法国人的。统治这个省的G将军早就怀疑侯爵准备造反,拥护费迪南七世①,所以维克托·马尔尚指挥的一个营就驻扎在芒达小城,以便遏制那些对莱加奈斯侯爵言听计从的邻乡近里。奈伊元帅②新近寄来一封急信,叫人提防英国人不久可能登陆,同时指出侯爵是一个暗通伦敦内阁的嫌疑分子。因此,尽管这位西班牙人对维克托·马尔尚及其部下款待周到,年轻的法国军官仍然十分警惕。他刚才朝高台走来,观察这个城市以及受他监视的乡村的动静,心中还在思忖:侯爵始终对他表示友好,应当如何解释呢?此地平安无事,又怎样才能与将军的忧虑统一起来呢?但是,一种开明的情感和理所当然的好奇,将这些想法从他的头脑里驱散,已经有一会儿了。

  ①费迪南七世(1784—1833),西班牙国王,一八〇八年登基,同年被拿破仑流放,一八一三年复国,一直统治到一八三三年。

  ②奈伊(1769—1815),拿破仑帝国时期的法国元帅。被称为“勇中之勇者”。

  他瞥见城里灯火通明。虽然这是圣雅各节①,可是他在当天早晨已经下令,必须按通告中规定的时间熄灯②,只有城堡可以例外。他看得一清二楚,士兵们都守卫在惯常的哨所里,刺刀的闪光比比皆是,然而,这静谧带着几分庄严肃穆的气息,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西班牙人已经完全沉醉在节日的欢乐之中。有的居民明知故犯地违犯命令,他极力想寻求一个答案,觉得这种行为必有奥妙。特别是他已经布置了夜间巡逻队以及一批负责夜间保安的军官,仍出现违犯命令的现象,就更加难以理解。他怀着青年人的猛劲,要从围墙的一个缺口跳下去,以便迅速地走下山岩,这样就比走一般的路线快,可以早些到达设立在靠古堡那面的城门口的小岗哨,正在这时,一个微弱的声音使他收住了脚步。他仿佛听见一个女人蹑手蹑脚地走来,在沙土小路上发出沙沙声。他回过头去,却什么也没看见。可是,他的视线被洋面上非同寻常的光亮吸引住了。猛然间他在海面上瞥见这样凶险的景象,他竟惊骇得动弹不得,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白晃晃的月光照在海面上,使他清楚地看到了远处的船帆。他不禁不寒而栗,竭力使自己相信,这种幻影是由于月光倒映在水波上,造成视觉错误的结果。这时,一个嘶哑的嗓音喊着他的名字。军官朝墙的缺口望去,只见一个士兵慢慢地从那儿探出脑袋来。就是这个士兵跟随他去城堡的。

  ①圣雅各节是公历七月二十五日。圣雅各是西班牙圣地亚哥城所崇敬的圣徒。数百年来,许多法国人每年到圣地亚哥去朝圣。

  ②从前的熄灯就是现在的宵禁,信号一发出,居民必须回家并熄灭灯火。

  “是您吗,长官?”

  “嗯,怎么样?”青年军官低声问。一种预感告诉他,行动要隐蔽。

  “这帮坏蛋象虫子一样动来动去;如果您允许,我马上向您报告我小小的观察所得。”

  “说吧。”维克托·马尔尚回答。

  “我刚才跟踪了一个城堡里的人,他手里提着一盏灯笼,从这儿走过去。这灯笼非常可疑!我就不相信这个基督教徒在这个时候还要点蜡烛……‘他们想吃掉我们!’我心里想,就盯住他。就这样,长官,我发现离这儿三步远的地方,在一方岩石上面,有一堆一堆的干柴。”

  突然,小城中响起一声大叫,打断了士兵的谈话。一道突如其来的光亮照在军官身上。可怜的卫兵头上中了一发子弹,应声倒地。在离青年军官十步远的地方,一堆草秸和干木柴燃烧起来,火光冲天,就象发生了火灾一样。奏乐的声音和笑声在舞厅里消失了。随着节日音乐和喧哗而来的,是骤然的死一般的寂静,不时还断断续续有几声呻吟。白茫茫的洋面上发出一声炮响。青年军官的额头上渗出了冷汗,他手里没有军刀。他知道他手下的士兵已经战死,英国人马上就要登陆。他很明白,活下去将是一种耻辱,他仿佛看见自己被带到军事法庭上受审。于是,他用眼睛打量了一下山谷的深度,准备跳下去。正在这时,克拉拉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快逃吧!”她说,“我的兄弟已随我来到,他们会杀死您的。在小山下面,从那儿过去,您可以找到朱阿尼托的安达卢西亚马。”

  她推了他一把;青年人目瞪口呆,望了她一会儿。可是,任何一个人,即使是最勇敢的人,都免不了有保命的天性;青年军官很快地依从了这种天性,纵身一跳,逃进树林,朝着她所指的方向跑去。他穿过重重山岩,只有山羊才到过这种地方。他听见克拉拉向她的兄弟呼喊,叫他们去追他。他听见要杀他的人的脚步声;他听见后面开了好几次枪,子弹在他耳边嘶嘶作响。不过,他已经到了山谷,找到了那匹马。他一跃而上,闪电般地消失了。

  几小时以后,青年军官到了G将军司令部,只见他正在和参谋部人员用饭。

  “我把我的脑袋给您送来了!”营长高声叫道,显得面色苍白,颓丧不堪。

  他坐了下来,把这件惊心动魄的历险叙述一遍。他讲完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可怕的沉默。

  “我觉得与其说您有罪,还不如说您倒霉。”凶狠的将军终于回答道,“西班牙人罪大恶极,您不说我也明白。除非元帅另有决定,我赦免您了。”

  这一番话,只给不幸的军官带来少许的安慰。

  “万一皇上知道了……”他叫道。

  “他会下令枪毙您,”将军说,“不过,我们走着瞧吧。总之,再谈这件事,”他用严厉的语气补充说,“就只谈如何进行报复,给这个国家造成恐怖,教训教训他们。现在他们是象野蛮人一样打仗。”

  一小时后,整整一个团,一支骑兵队以及一个炮兵辎重队已经上路。将军和维克托走在这支队伍的前头。士兵们得知他们的同伴被杀的消息,空前地愤慨激昂,用奇迹一般的速度走完了从司令部到芒达城的这段路程。在路上,将军发现有的村庄已完全为军队所占领。这些贫困的小村落,统统被包围,村民们纷纷人头落地。

  说来也是命里注定,无法解释,英国军舰偏偏这时出了故障,无法前进。不过后来大家才知道:这些军舰运载的全是炮兵,它们比其他运输舰早到一步。本来,英国船只在海面出现,似乎就宣告芒达城的保卫者来到了,可是现在这个小城所等待的保卫者却迟迟不到,法国军队于是不费一枪一弹就包围了全城。居民们恐慌万状,答应接受一切条件投降。

  在比利牛斯半岛上,忠心报国的事是不无仅有的;杀害法国人的凶手,知道这位将军以残暴著称,预料到芒达城也许会因而付诸一炬,全体居民将成为刀下鬼魂,于是提议,由他们向将军自首。将军答应了这个请求,不过有一个条件:城堡中的居民,从最低的奴仆直到侯爵,都要交到他的手中。这个城下之盟达成了协议!将军应允宽释其余的百姓,并阻止士兵们在城中烧杀抢掠。法军对芒达城课以大宗罚款,最富有的居民都被监禁起来,以保证如期偿付,这笔款子必须在二十四小时之内交付。

  将军采取了一切保证其部队安全的措施,配备好武器保卫这个地区,并且不许士兵在老百姓家里住宿。他叫士兵们安营扎寨,自己登上城堡,对城堡实行军事占领。莱加奈斯家族成员及其奴仆,都被严密看守,并把他们捆绑起来,关进曾经举行舞会的那间大厅。从这个房间的窗口,很容易一览无余地看到那座鸟瞰全城的高台。参谋部就设在隔壁的长廊上。将军首先在这里计议采取什么措施阻止英国人登陆。将军和参谋部派了一名副官到奈伊元帅那儿去,并下令在海岸上设立炮兵阵地,然后他们来处理俘虏事宜。居民交出的两百名西班牙人,立即在高台上予以枪决。执行以后,将军命令在高台上竖起绞架,绞架的数目要和城堡大厅中俘虏的人数相等,然后他下令把该城的刽子手叫来。维克托·马尔尚趁吃饭之前的片刻时间,去看望俘虏。他很快就回来了,并向将军走去。

  “我特地跑来请求您开恩。”他用非常激动的声音对将军说。

  “您!”将军语调尖酸刻薄地应道。

  “唉!”维克托回答,“我请求一点可怜的恩赐。侯爵看见树起那么多绞架,他希望您对他的家族能改变这种酷刑,恳求你对贵族实行斩首。”

  “好吧!”将军说。

  “他们还请求您应允他们作临终傅礼,解开他们的捆绑,他们发誓决不设法逃走。”

  “我同意,”将军说,“可是,这事您得向我担保。”

  “如果您能宽赦他的小儿子,老头还把他的全部家产都送给您。”

  “真的么!”长官说,“他的财产已经属于约瑟夫国王①了。”他住口了。一股轻蔑的思绪使他蹙起了额头,他补充说:“我将大大超过他们的愿望。我能体会到他最后这个要求是多么重要。好吧,就让他买去他的姓氏,得以传宗接代吧!可是也要叫西班牙人永远记住他的叛变行为和他受刑的场面!只要他的一个儿子出来充当刽子手,我就给他的这个儿子留下性命并且把他父亲的财产也留给他……去吧,再不要跟我啰嗦这件事了。”

  ①约瑟夫指约瑟夫·波拿巴(1763—1844),拿破仑的哥哥,曾被封为那不勒斯国王(1806—1808)和西班牙国王(1808—1813)。

  晚饭准备好了。军官们入座,疲劳激起了食欲,他们大吃大嚼起来。只有一个军官没有赴宴,这就是维克托·马尔尚。他踌躇了很久,走进客厅。莱加奈斯这个豪门贵族一家人正在那里呻吟。他向此刻客厅所呈现的景象投过悲哀的目光。就在这个客厅里,前天他还看见两位少女和三位青年的头颅随着华尔兹舞曲飞快旋转。可是再过一会儿,这些头颅就要在刽子手的刀下滚动了。想到这里,他全身不寒而栗。三个男孩,两个女儿,还有他们的父母亲,都缚在镀金的沙发椅上,丝毫动弹不得。八个仆人站着,手捆在背后。这十五个人表情严肃地互相望着,目光中几乎没有流露出内心激动的感情。有几个人的眉宇间,流露出他们的计划遭到挫败而表现出的听天由命和遗憾的心情。士兵们一动不动地看守着这些残酷的敌人,对他们的痛苦深表同情。维克托出现时,俘虏们的脸上顿时显出迫切要知道个究竟的表情。法国军官下令为这些判了死刑的人松绑,并且亲自走过去为缚在椅子上动弹不得的克拉拉解开绳子。她惨笑了一下。军官情不自禁地抚摸了一下少女的手臂,赞叹她乌黑的秀发和婀娜的腰身是那样美。这是一个真正的西班牙女郎:她有西班牙人的肤色,西班牙人的眼睛,弯弯的长睫毛,比乌鸦翅膀还要黑的眸子。

  “您逃成了?”她问他,同时漾出一丝凄切的微笑,那微笑仍流露出少女的纯洁无瑕。

  维克托不禁叹息起来。他一个个地看着三兄弟和克拉拉。

  长兄三十岁,个子矮小,其貌不扬,神情自负而傲慢。他举止中不乏高贵的气度,看来对细腻的情感也并非格格不入。这种情感之细腻,从前曾使西班牙以对女子殷勤有礼著称。他的名字叫朱阿尼托。次子菲力浦,年约二十,与克拉拉很相象。幼弟名叫曼努埃尔,年仅八岁。大卫①在他为法国大革命所作的画页中,赋予儿童一种罗马时代的坚定性格。一个画家从曼努埃尔的线条中,可能也会找到这种性格。老侯爵满头白发,他的头部仿佛是从牟利罗的画幅中走出来的。面对这种情景,青年军官摇摇头。他不相信他们当中会有哪个人接受将军的那笔交易。不过,他还是大着胆子将这笔交易透露给克拉拉。西班牙少女先是打了一个寒噤,然后突然恢复了安详的神情,走过去跪在父亲面前。

  ①大卫(1748—1825),法国著名画家,对法国大革命表现出极大热情,拿破仑任命他为皇家首席画师。其名作有《拿破仑的加冕》,《授旗》等。在复辟时被流放,死于布鲁塞尔。

  “啊!”她对父亲说:“请您叫朱阿尼托发誓,要他忠实地服从您对他发出的命令,我们会死而瞑目的。”

  侯爵夫人满怀希望,全身颤抖;可是,当她向丈夫倾过身去,听到了克拉拉吐露的可怕的秘密时,这位母亲晕倒了。

  朱阿尼托全明白了,象笼中的狮子一样暴跳起来。维克托从侯爵那里得到完全就范的保证,就自作主张叫士兵退出房间。家仆们被押出去,交给刽子手,刽子手把他们全部绞死。当全家只有维克托看守时,老父亲站了起来。

  “朱阿尼托!”他叫道。

  朱阿尼托没有回答,他低下头,意思就是拒绝父亲的命令。他又倒在椅子上,用火辣辣而可怖的目光盯住双亲。克拉拉走过去坐在他的膝盖上,用欢快的表情说道:

  “我亲爱的朱阿尼托,”她说着,同时两只胳臂搂住他的脖子,吻着他的眼睛,“你不知道,死在你的手下,对我来说有多么甜蜜!那我就不用忍受刽子手的手接触到我那难受的滋味了。等待着我的痛苦,你一下子就会给我治愈……我的好朱阿尼托,你不愿意看见我遭受任何人的蹂躏,那么你就……”

  她那天鹅绒一般柔和的眼睛,向维克托投过火一般的一瞥,仿佛要在朱阿尼托的心中唤起他对法国人的憎恶。

  “拿出勇气来吧!”他的兄弟菲力浦说:“否则,我们这个差不多与皇室相当的宗族就要灭绝了。”

  忽然,克拉拉站起来,围在朱阿尼托周围的人也都散开。这个孩子——理直气壮的叛逆者,看见父亲站在他面前。父亲用庄严的语气叫道:

  “朱阿尼托,我命令你这么做!”

  年轻的伯爵仍然一动不动,这时父亲跪倒在他面前。克拉拉、曼努埃尔和菲力浦都下意识地跟着父亲跪了下来。大家都向这个应该拯救家庭于毁灭的人伸出了手,仿佛重复父亲的这番话:

  “我的儿子,难道你缺乏西班牙人的刚毅和真正的好心肠吗?难道你要让我长久地跪下去吗?难道你就应当将自己的生命和痛苦看得那样重吗?”老人转身向着侯爵夫人,又补充一句:“夫人,难道我的儿子就是这样的人吗?”

  “他同意了!”母亲绝望地叫了起来。她看见朱阿尼托的眉毛动了一下,只有她才能了解其中的含义。

  次女玛丽基塔跪在地上,无力的双手将母亲抱在怀里。她哭得象个泪人儿,她的小兄弟曼努埃尔走过来责备她。这时,城堡里的神甫走进来,全家人立即将他围住,领他到朱阿尼托跟前。这种场面使维克托再也受不住了,他向克拉拉做了一个手势,便匆匆赶到将军那儿去求情,以尽最后的努力。他看见将军喜笑颜开地在宴饮,和他手下的军官们大吃大喝。军官们已开始兴高采烈地聊起天来。

  一小时后,芒达城最最显赫的一百名居民来到高台上,遵照将军的命令,来目睹莱加奈斯一家满门抄斩的惨剧。一队士兵站在那里镇着这批西班牙人,叫他们在曾经处死侯爵家佣人的绞架下面一排排站好。这些资产者的脑袋几乎触到了那些牺牲品①的脚。

  ①指被绞死的侯爵家的佣人。

  离他们三十步远的地方,树起了一个断头台,一把大铡刀在闪闪发光。刽子手站在那儿,以便朱阿尼托不肯干时,由他亲自下手。不久,在一片静寂之中,西班牙人听见了好几个人的脚步声,一队士兵的有节律的步伐声,以及士兵枪支碰击的轻微响声。这几种不同的声音,与军官们盛筵上的欢声笑语混成一片,正象不久前这里举行的舞会上跳舞遮掩着血腥的叛变阴谋一般。现在,所有的目光都转向城堡,只见那个贵族之家的老老少少,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镇定神情向前走来。他们每人眉宇间都透着安详与平静。只有一个人脸色苍白,神情颓丧,扶在教士身上。教士对这个唯一能活命的人说着种种宗教上的安慰话。刽子手和大家都明白了:朱阿尼托已经同意代替他的职务一天。老侯爵和他的妻子,克拉拉,玛丽基塔和她们的两个兄弟,走来跪在离断头台几步远的地方。朱阿尼托由教士带领。当他走到断头台跟前时,刽子手抓住他的衣袖,把他拉到一旁,大概是教导他一番。忏悔师叫那些就要牺牲的人转过身去,使他们看不见受刑的惨状。可是,他们是真正的西班牙人,他们笔直地站着,毫无惧色。

  克拉拉头一个向她的哥哥扑过去,对他说:

  “朱阿尼托,请你怜悯我胆子不大,先从我开始吧!”

  这时,响起了一个男子急促的脚步声。维克托赶到刑场来了。克拉拉已经跪在那儿,她雪白的脖颈在呼唤着铡刀。军官顿时脸色苍白,不过他还是拿出力量急忙奔过去。他对克拉拉低声说:

  “如果你愿意嫁给我,将军答应饶你一命。”

  西班牙女郎向军官投去轻蔑而高傲的一瞥。

  “来吧,朱阿尼托!”她深沉地说道。

  她的头颅即刻滚落在维克托的脚下。莱加奈斯侯爵夫人听见这声音,不由自主身子抽搐了一下,这是她痛苦的唯一表示。

  “我这样子很好吧,我的好朱阿尼托?”这是幼弟曼努埃尔对他的问话。

  “呵!你哭了,玛丽基塔!”朱阿尼托对他妹妹说。

  “噢!是的,”少女回答,“我想到你,我可怜的朱阿尼托;我们死了,你一定是很不幸的!”

  紧接着,侯爵的大脸盘出现了。他看看孩子们的鲜血,向默默无言、呆若木鸡的观众转过身去,向朱阿尼托伸出双手,声音洪亮地说:

  “西班牙同胞们,我给儿子以父亲的祝福!——现在,侯爵①,铡吧,别害怕,你是无可指责的。”

  ①此处指朱阿尼托,因父亲死后,贵族头衔由儿子继承。

  可是,当朱阿尼托看见母亲由忏悔师扶着走近来时,他大叫起来:

  “我是吃她的奶长大的呀!”

  他的声音使在场者发出恐怖的喊声。听到这可怕的喧嚣,饮宴的杯盘相碰声和军官们的欢声笑语顿时平静下来。侯爵夫人明白,朱阿尼托的勇气已经消耗净尽,她一跃跳出栏杆,朝下面的山岩跳下,在岩石上撞得脑袋开花。有人发出赞叹的喊声,朱阿尼托早已昏倒在地。

  “我的将军,”一位半醉的军官说,“马尔尚刚才向我叙述了这次行刑的事,我敢打赌,您不曾下令这样做……”

  G将军咆哮起来:“诸位,一个月以后,五百个法国家庭将要抱头痛哭,而我们是在西班牙的国土上,这一切你们都忘了吗?你们想把我们的骨头扔在这里吗?”

  听了这席话以后,没有一个人,甚至没有一个少尉,敢举杯一饮而尽。

  莱加奈斯侯爵,尽管周围的人都尊敬他,尽管西班牙国王把elverdugo(刽子手)这个称号作为贵族头衔封给他,他依然忧伤满怀。他孤孤单单地活着,很少露面。他那令人钦佩的恶行象包袱一样沉重地压着他,他仿佛急不可耐地等待着第二个儿子的出生。生了第二个儿子,他就有权去与那些无时无刻不缠绕着他的阴魂团聚了。

  一八二九年十月于巴黎

  [冯汉津/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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