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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神论者望弥撒


  《无神论者望弥撒》于一八三六年一月三日在《巴黎纪事》上首次发表,一八三七年七月收入德洛瓦耶-勒库版《哲学研究》第七卷。一八四四年收入菲讷版《人间喜剧》第十卷,列为“巴黎生活场景”。至一八四七年《人间喜剧》再版时,才将此篇划归“私人生活场景”。
  这篇动人的小作品,十分形象地体现了作者对宗教的思考。一个贫苦的挑水夫,以他二十二年辛勤劳动的积蓄,供一个萍水相逢的大学生求学,而不曾想望任何酬报,这样的精神境界从何而来?作者显然归功于他的宗教信仰。巴尔扎克实际上和小说中的德普兰医生一样,也是个无神论者,但他认为宗教可以净化人的心灵,抵御贪欲的引诱。他想告诉读者的是:既然宗教信仰能造就布尔雅这样圣洁的人,那又何必要反对宗教呢?


  献给奥古斯特·博尔热①

  ——他的朋友德·巴尔扎克


  毕安训大夫是一位以其出色的生涯学理论对科学作出贡献的医生,年纪轻轻就已跻身于巴黎大学医学院知名学者的行列,那所医学院是全欧洲的医生无不景仰的学术中心。他在行医以前曾经长斯从事外科实习,早年曾受业于法国最伟大的外科医生、名闻遐迩的德普兰,此人象流星一样,在科学界的天穹上一掠而过。连那些与他为敌的人也承认,他把一种难以传授的绝技带进了坟墓。他和所有天才人物一样,后继无人:他的一切与他同在,又随他同往。外科医生的光荣恰似演员的光荣,他们活着的时候荣耀非凡,而等他们死后,他们的才能就毫无价值了。

  ①博尔热(1808—1877),法国画家,经聚尔马·卡罗介绍与巴尔扎克结识。

  演员、外科医生、大歌唱家,和以其演奏而使音乐的魅力增加十倍的名演奏家,都是些暂时的英雄。这些匆匆而过的天才人物命运大抵相似,德普兰便是一个例证。他的名字昨天还无人不知,今天却已几乎被人遗忘,只会在本专业内流传,绝不会超出这个范围。除非极其罕见的例外,一位学者的名字能超出科学的范围而载入人类史册吗?德普兰有没有由于通晓各种知识而成为他那个世纪的代言人或象征呢?德普兰慧眼独具,他凭着一种先天的或后天培养的直觉,能一眼看透病人和他所患的疾病,对每个病人作出恰如其分的诊断,决定进行手术的准确时间,精确到几点几分,并兼顾到大气环境以及病人的气质特点。他同大自然配合如此默契,难道他曾研究空气或土地为人类提供的基本养分和生命之间的不断结合,从而发现了人们吸收、转化这些基本养分后的特定表征?他是否得力于演绎和类推的方法?居维埃的天才实有赖于这种方法。不管怎样,这个人深知人体的秘密,立足于现在而知其过去、未来。然而他是否集科学之大成于一身,有如希波克拉底①、加莱诺斯②和亚里斯多德③?他有没有带领一个学派走向新的世界?没有。这位人体化学的永远不知疲倦的观察者,诚然无可否认地掌握了古代的魔术,也就是说,懂得将各种法则融为一炉:生命的起因,此生以前的生命形态,未来的生命产生前又是由何种因素作准备。可惜他这一切只为他个人所知,他生时由于私心而与世隔绝,而今这种私心又使他的光荣湮没无闻。他的墓前没有竖着能言的雕像,将“天才”通过这个人寻得的奥秘告诉后世。但德普兰的天才也许和他的信仰相关,因而也是会死亡的。他认为地球大气层是个生生不息的外壳;他把地球看作蛋壳里的蛋,由于无法知道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他就既不承认鸡也不承认蛋。他既不相信人由动物进化而来,也不相信人死后精神不灭。德普兰并非彷徨歧途,他自有主见。他象许多学者一样持彻底而坦率的无神论观点。这些学者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人物,但却是坚定不移的无神论者,其坚定程度就象信教者不能接受世上有无神论者一样。

  ①希波克拉底(约公元前406—353或356),古希腊名医。

  ②加莱诺斯(约130—200),希腊名医。

  ③亚里斯多德(公元前384—322),古希腊哲学家。

  他从青年时代开始就擅长于解剖人体,从生前、生时到生命结束以后,他搜遍人体一切器官,并未发现那对于宗教理论至关重要的唯一的灵魂。他认为人体有一个大脑中枢、一个神经中枢和一个气血中枢,前两个中枢相互补充替代,弥合无间,以致他在生命的最后一些日子里,坚信听觉器官对于听觉并非绝对必要,视觉器官对于视觉也非绝对必要,太阳神经丛可以代替它们,代替了还觉不出来。德普兰既然在人身上发现了两个灵魂,便以这个事实证实了他的无神论,虽说他对上帝还未下任何断语。据说此人临终未作忏悔,许多天才人物不幸都是这么死去的,愿上帝宽恕他们。用那些竭力贬低他的人的话来说,这个伟人的一生有许多“渺小”的地方,但把这些视为表面上不合情理之处也许更为贴切。妒贤忌能或幼稚无知的人从来不能理解杰出人物的行为动机,他们总是匆匆抓住一些表面的矛盾大做文章,并且根据这样的指控立即作出判决。即使遭到他们攻击的事情后来获得成功,说明眼前的成功有赖于过去的准备工作,这些人的诽谤也仍然会留下些影响。以现代的事情为例,拿破仑想将帝国之鹰的翅膀伸展到英国的时候,就曾受到同时代人的攻击。要等到一八二二年才有可能解释一八〇四年的事件和布洛涅的平底船。①德普兰的名望和学识是无懈可击的,因此他的敌人就指摘他的古怪脾气、他的性格,而他确实也象英国人所说的,有点excentricity②。有时他象悲剧诗人克雷比庸一样衣冠楚楚,有时却故意做出不修边幅的模样。有时他出门坐马车,有时却步行。时而粗暴,时而和善;表面上既贪财又吝啬,却能把家产奉献给流亡国外的主人,这些主人也赏脸,曾一度接受他的资助。③没有人象他那样招来那么多相互矛盾的评价。虽然他也会为了获得医生们不该觊觎的黑绶带④,在宫中故意从口袋里掉出一本祈祷书来,但是请相信他心里对这一切是嗤之以鼻的。他对人们深感轻视,因为他曾对他们自上而下,自下而上地进行观察,在人生最庄严和最平庸的行为中看到过他们的真面目。在伟人身上,各种品质往往是相辅相成的。如果这些巨人中有的人才干多于机智,那他也比通常所谓“机灵人”还要机智得多。一切天才人物都有一种精神上的洞察力,这种洞察力可以应用于某个专业,但见到花的人也见到太阳。当此人听到被他救活的外交官问他:“皇帝陛下安否?”他答道:“朝臣既已起死回生,君主自当逢凶化吉。”这时,他就不仅仅是外科医生或广义的医生,而且也是绝顶机智的人了。因此对人类进行耐心而坚持不懈的观察的人,会为德普兰的极端自负辩护,并且认为他正如他所自诩的那样,完全可以成为一个伟大的部长,犹如他是个伟大的外科医生一样。

  ①拿破仑曾在布洛涅周围海域集中大量平底船,准备渡海击溃英国,由于特拉发加尔战役失利,取消了这一计划。一八二二年英国反对法国干预西班牙政局,当时复辟王朝的外交大臣夏多布里昂指责“英国的忌妒”和“伦敦内阁的恶意”,故云。

  ②excentricity,应为eccentricity,英文:怪癖、古怪。

  ③据《巴黎年鉴》一八三五年六月二十一日载,查理十世流亡伦敦时,受到债主催逼,王室外科医生迪皮特伦(1777—1835)曾致函查理十世,要求把自己的三分之一财产献给王室,查理十世曾表示接受他的好意,但最后仍婉言谢绝。巴尔扎克从此事撷取了这一细节,但事情是否真实却无从查考。

  ④黑绶带,指圣米迦勒勋章,为奖励有成就的科学家而设。

  德普兰的一生中有几件事情被他同时代人看作难解之谜,我们选择了其中最有趣的一件,男为谜底就在故事的末尾,而且这能为他洗雪某些荒谬的指控。

  荷拉斯·毕安训是德普兰在医院带过的所有学生中最受喜爱的一个。在进入市立医院当实习主以前,荷拉斯·毕安训是个医科学生,住在拉丁区一所名叫伏盖宿舍的破公寓里。这位穷苦的青年在那里饱受贫困的煎熬,贫困象一座熔炉,伟大的天才人物应当纯洁无瑕地从熔炉里出来,就象钻石经受任何锤击而不破裂一样。他们奔放的热情象一团烈火,熔炼出一种刚正不阿的品质。他们永不停歇地工作以抑制自己未能如愿的欲望,这使他们养成奋斗不息的习惯。而对于一个天才来说,奋斗是必经之路。荷拉斯是位正直的青年,在荣誉问题上从不含糊,总是真刀真枪,无一句空话,为朋友可以当掉自己的大衣,牺牲自己的时间,甚至彻夜不眠。荷拉斯还是这样一种朋友,他们从不计较自己所得的报酬与自己付出的劳动是否相当,因为他们深信自己将会得到比给予更多的酬报。他的许多朋友对他怀有发自内心的敬意,这种敬意是他那毫不夸张做作的美德所唤起的,他们中有几个人甚至害怕他的批评。

  然而他的这些品质丝毫不带道学气味。他既不是清教徒也不是布道师,他在提出忠告时会高高兴兴地赌咒骂人,遇到机会也会痛痛快快地大吃大喝一顿。他是个好伙伴,象大兵一样不会假正经,既干脆又坦率,但他不象水手,因为如今的水手都是老谋深算的外交家,而象一个无事不可对人言的诚实青年,走起路来昂首挺胸,心情舒畅。最后,一言以蔽之,荷拉斯是不止一个俄瑞斯忒斯的皮拉得斯,而债主们则是古代复仇女神在今天的真正化身①。他安贫若素,这恐怕是他从不气馁消沉的主要原因之一。他象那些一无所有的人一样很少欠债。他象骆驼般淡泊,牡鹿般机敏,而思想和行为则坚如磐石。荷拉斯·毕安训大夫的缺点和他的优点一样使他的朋友们觉得可亲。自从那位大名鼎鼎的外科医生真正了解到他这些优缺点,他就开始交上好运。正如人们所说的,当一位主任医师开始关照一个年轻人,这年轻人便算踏上马镫子了②。德普兰常带毕安训去富家大户当他的助手,几乎每次都有一些礼金落进这个实习生的钱包,巴黎生活的秘密也不知不觉地显现在这个外省青年眼前。德普兰在门诊时间把他留在自己诊室工作;有时则派他陪一个有钱的病人去矿泉疗养;总之,在为他准备主顾。这样过了一段时间,这位外科界的暴君便造就出了一个忠心耿耿的赛义德③。这两个人,一个是地位和学术已臻极顶,财富和光荣巨大无边;另一个则是初出茅庐的无名之辈,既无财产又无名声,两人却成了心腹之交。伟大的德普兰对他的实习生无话不谈,实习生知道某位女士曾否坐过老师身边的椅子或是诊室里那张无人不知的长沙发,德普兰常在那张沙发上睡觉。毕安训深知这个兼有狮子和公牛气质的伟人的秘密,这种气质最终使这位伟人上身过度扩张和心脏扩大而死亡。他研究了德普兰忙碌的一生的古怪现象,种种可鄙的悭吝的计划,隐藏在这位学者身上的当政治家的希望,这颗与其说是冷酷不如说是表面上冷酷的心中埋藏着的唯一感情,毕安训可以预见其结果是失望。

  ①据希腊神话,阿伽门农之子俄瑞斯忒斯为父报仇,杀死生母,被复仇女神追逐,好友皮拉得斯予以救助保护。此处喻毕安训不止帮助一个朋友免受债主追逼。

  ②喻其前程似锦,即将纵马飞奔。

  ③赛义德,伊斯兰教主穆罕默德的忠仆。

  有一天毕安训告诉德普兰,圣雅各区的一个贫苦的挑水夫,由于劳累和贫困得了重病。这可怜的奥弗涅省人在一八二一年的严冬只靠一点土豆生活。德普兰扔下所有的病人,冒着把马累死的危险,带着毕安训飞驰到那个可怜的挑水夫那里,亲自把他送到著名的杜布瓦①在圣德尼城区创办的疗养院。他亲自为这个挑水夫治疗,治愈之后又给他一笔钱用以购买一匹马和一只水桶。这个奥弗涅人有个特别之处,每当他的一个朋友生病,他就马上把朋友带到德普兰家,对他恩人说:“我可不愿意让他去别人那里看病。”德普兰虽然脾气很坏,却还是握了握挑水夫的手,说:“你把他们都领到我这里来吧。”于是他就把这个康塔勒②子弟送进市立医院,为他悉心治疗。毕安训早已多次发现他的老师对奥弗涅省人,尤其是挑水夫,怀有一种偏爱。但由于德普兰对自己在市立医院的医疗事业十分自豪,所以毕安训也不觉得其中有什么特别反常之处。

  ①安东尼·杜布瓦(1756—1837),法国著名妇产科和外科专家。

  ②康塔勒是当时奥弗涅省的一部分,因此,奥弗涅人又称康塔勒子弟。

  一天早上九点左右,毕安训穿过圣絮尔皮斯广场①时,忽然看见他的老师走进教堂。德普兰平时没有他的双轮轻便马车连一步路也不肯走,这时却是在步行,而且是由小狮街的那个门悄悄溜进去的,仿佛是专进什么花街柳巷一般。那实习生自然起了好奇心,因为他知道老师的观点,而他自己也是个双料的卡巴尼斯②主义者。毕安训悄悄钻进教堂,大吃一惊地看见伟大的德普兰,这个对天使们毫无怜悯之心的无神论者,因为他从来没有解剖过他们,因为他们既不会生瘘管也不会得胃炎,这个大无畏的嘲弄上帝的人,竟然谦恭地跪在,在什么地方?……在圣母的祭台面前,听着弥撒,交礼拜费、济贫捐,态度严肃,象在做手术一样。

  ①即圣絮尔皮斯教堂前面的一个小广场。

  ②卡巴尼斯(1757—1808),医生,哲学家。唯物主义者和无神论者,主张一切必须依赖物质经验。

  “他肯定不是来这里弄清有关圣母生子的问题,”毕安训想,惊异得无以复加了,“我要是在圣体瞻礼节看见他手持圣像华盖上的一棵饰绦游行,那当然只是付诸一笑。可是在这个时间,又是单独一人,无人看见,那就耐人寻味了。”

  毕安训不愿显得是在刺探市立医院首屈一指的外科大夫的隐私,便走开了。凑巧德普兰这天请他吃晚饭,不是在自己家,而是下饭馆。在饭后吃梨和奶酪的时候,毕安训巧妙地把话题引到弥撒上面,称弥撒为可笑的仪式、闹剧。

  “这种闹剧使基督教民族所流的血比拿破仑所有的战争和布鲁塞①所有的蚂蟥让他们流的血还多。弥撒是教皇的一大发明,至多不过可以追溯到公元六世纪,其根据是Hocestcorpus②。为了确立圣体瞻礼节,不知多少次血流成河。罗马教廷想通过这个节日的确立,表明自己在圣体存在说③问题上取得了胜利。这个引起宗教争端的问题,曾使教会动乱了三个世纪。德·图卢兹伯爵和阿尔比人的战争是这场动乱的尾声④。伏多瓦教派和阿尔比教派都拒绝承认教皇的这个发明。”

  接着德普兰又兴致勃勃地大发其无神论者的宏论,讲了一连串伏尔泰式的笑话,更确切些说,是《语录》⑤的恶劣翻版。

  ①布鲁塞(1772—1838),法国医生,主张用蚂蟥吸血治病。巴尔扎克在《驴皮记》、《红房子旅馆》,等作品中也曾影射讽刺过他。

  ②拉丁文:这是我的身体。见《新约·马太福音》第二十六章。

  ③天主教的“圣体存在说”坚持圣餐中的面包即耶稣的圣体,酒即耶稣的圣血。

  ④指普罗旺斯的宗教战争。十一世纪时阿尔比人创造了一个新教派,在法国南部流传甚广,天主教会下令讨伐,血战数年才镇压下去。

  ⑤《语录》,法国作家皮戈-勒布伦(1753—1835)的作品,于一八〇三年出版,书中列举了大量足以揭露天主教会的谬误、恶行的引文。

  “嘿!”毕安训心想,“今天早上那个虔诚的信徒到哪里去了?”

  但他没有作声,他怀疑自己在圣絮尔皮斯教堂看到的并不是自己的老师。德普兰没必要对毕安训撒谎:他们相知极深,在一些同等重大的问题上都交换过思想,也讨论过关于denaturarerum①的种种学说,以怀疑论的利刃和解剖刀对这些学说进行探讨剖析。三个月过去了,毕安训并没有对这件事刨根究底,但这件事却已在他记记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就在这年,有一天,市立医院一位医生当着毕安训抓住德普兰的胳膊,象审问似地说:

  “我亲爱的老师,您那天到圣絮尔皮斯教堂干什么去呢?”

  “去看一位教士,他膝盖上长了骨疽,德·昂古莱姆公爵夫人推荐我为他治疗。”德普兰答道。

  那位医生只好认输,毕安训却不以为然。

  “他去教堂看生骨疽的膝盖吗?他是去望弥撒的!”实习生心想。

  毕安训决定监视德普兰,他回想起撞见德普兰走进圣絮尔皮斯教堂的日子和钟点,决定来年在同一日子、同一钟点去教堂,看能不能再次碰见德普兰。如果碰上了,那么德普兰这种周期性的虔诚表现便值得进行一次科学调查,因为在他这样的人身上不应该有思想和行为的直接矛盾。第二年,毕安训已经不再是德普兰的实习生,他在同一日子、同一钟点看见那位外科医生的双轮轻便马车停在图尔农街和小狮街的街角,他的朋友蹭着墙根藏头露尾地走进圣絮尔皮斯教堂,又在圣母祭台面前望了弥撒。那人的的确确就是德普兰!主任外科医生、inpetto②的无神论者,偶尔为之的信徒。真是扑朔迷离!这位大名鼎鼎的学者坚持不懈的虔诚表现使一切都复杂化了。德普兰走后,毕安训朝着过来撤掉祭坛圣器的圣器管理人走去,问他这位先生是否常来。

  ①拉丁文:万物之本。

  ②意大利文:内心、暗中。

  “我在这里二十年了,”那位圣器管理人说,“二十年来德普兰每年都来四次,参加这台由他捐资设立的弥撒。”

  “由他捐资设立的弥撒!”毕安训走开时想道,“这就跟圣母无玷而孕同样神秘。这件事本身就足以使一位医生怀疑一切了。”

  毕安训大夫虽是德普兰的朋友,却过了好久还没有机会对他提起他生活中的这件怪事。他们在会诊或是社交场合相遇时,很难找到单独相处、推心置腹的时刻,把脚搁在壁炉的柴架上,头枕着椅背相互说些心里话。直到七年之后,在一八三〇年革命之后,当人民冲进总主教府;当共和思潮的影响促使人民摧毁矗立在这片辽阔无际的房屋的海洋之上、象闪电一般直指天宇的金色十字架;当不信神和反叛的人民充斥街头的时候,毕安训又一次撞见德普兰走进圣絮尔皮斯教堂。毕安训跟了进去,呆在他身边。德普兰没有露出丝毫惊异之色,也没有对他做任何手势。两人一起听完了那台由德普兰捐资设立的弥撒。

  “亲爱的老师,您能告诉我您这种过分虔诚的原因吗?”他们俩走出教堂后,毕安训问德普兰,“我已经三次撞见您来望弥撒了。您必须为我解开这个疑团,并对我说明您这种观点与行为之间的明显矛盾。您不信上帝,却去望弥撒。亲爱的老师,您一定要回答我的问题。”

  “我和许多信徒相似,他们表面上笃信宗教,实际却和你我一样是些无神论者。”

  于是他又滔滔不绝地把某几位政界人物挖苦了一顿,其中最有名的那位,活脱是莫里哀的答尔丢夫①在本世纪的翻版。

  ①答尔丢夫,莫里哀喜剧《伪君子》中的主人公。这里提到的有名人物可能是苏尔元帅。

  “我不是问您这些,”毕安训说,“我想知道您为什么来这里,为什么捐资设立这台弥撒?”

  “说实在的,我亲爱的朋友。”德普兰说,“我已经快进棺材了,自然无妨对你谈谈我早年的生活。”

  这时毕安训和那位伟人走到了四风街,这是巴黎最破烂的街道。德普兰指着一座象方尖碑似的房子的七楼,那房子的独扇大门通向一条甬道,甬道尽头是个曲曲折折的楼梯,墙上开着几扇叫做气窗的格子窗,楼梯就由墙外透进来的光线照亮。那是一座暗绿色的房子,底层住着一个家具商,上面每层似乎都各住着一些不同类型的贫困人家。德普兰有力地挥动一下手臂,对毕安训说:“我在那上面住过两年。”

  “我知道,阿泰兹也在上面住过。我年轻时候几乎天天来这里,我们称这房间为培育伟大人物的阔口瓶。这跟我们的话题有什么关系?”

  “我刚才听的弥撒,与我住在这间阁楼里时发生的事件有关。就是你说阿泰兹曾经住过的、窗口摆着盆花、上面晃荡着一根晾衣服绳子的那间。我的开端十分艰难,亲爱的毕安训,我比巴黎任何人吃过的苦头都多。我什么苦都受过:饥、渴,没有钱,没有衣服、鞋子、内衣,真是贫困艰难到了极点。我曾在这个培育伟大人物的阔口瓶里,呵着冻僵的手指,我真想和你一起再去看看这个房间。有年冬天,我在学习时看见自己脑袋冒烟,身上的热气象冰封雪冻的天气里马匹身上冒出来的热气一样清晰可辨。我真不知道人是从哪里找到支持来忍受这种生活的。我孤身一人,无人资助,没有一文钱买书和付学医的费用。我没有一个朋友,我那暴躁易怒和多疑的性格使我交不到朋友。谁也不能理解,我的暴躁脾气是一个想从社会底层挣扎到上面来的人的苦恼和劳累所造成的。但我可以告诉你,在你面前我没必要掩饰自己。我的本性还是心肠很软并且易受感动的,这是那些有足够力量在贫困的沼泽里长期跋涉后终于攀登一座高峰的人所固有的秉性。我从我的家庭和故乡,除了一笔不够用的膳宿费以外,什么也得不到。总之,在那个时期,我每天早上吃一小块面包,是小狮街的面包店老板贱卖给我的隔夜或隔两夜的面包。我把面包掰碎,浸在牛奶里。这样,我的早饭只用两个苏。我两天才吃一顿晚饭,在一家膳宿公寓,每顿晚饭只要十六个苏。这样我每天只要花九个苏。你跟我一样清楚,我对我的衣服、鞋子有多爱惜!我不知道后来我们俩被同行暗算时,心里有没有象当时见到一只开了线的皮鞋咧嘴怪笑,或听到自己上装袖笼开缝绷裂的声音那么难过?我当时只能喝白水,而对咖啡馆怀有最大的敬意。佐皮咖啡馆在我眼里就象一块人间乐土,只有我们这个拉丁国家的吕居吕斯①们有权出入。‘我能不能有朝一日也进去喝杯牛奶咖啡,在里面玩一盘多米诺骨牌呢?’我有时心里这么想道。总之,我把贫穷在我心头引起的愤懑变为学习的动力。我努力占有一切有用的知识,使自己具有最大的个人价值,以便自己一旦不再默默无闻时,能配得上那时所达到的地位。我点掉的灯油比吃的面包还多,在那些苦读的夜晚,我用于照明的费用比伙食费还贵。这场奋斗是漫长、艰苦,而且得不到安慰的。我没有引起周围人们的任何同情。要交朋友,不就必须和青年们来往,身上有几个余钱和他们一起去喝上几杯,那些学生上哪儿就跟着一起上哪儿吗?可是我一无所有!在巴黎谁能想象得出一无所有意味着什么!当我被人看出自己的贫苦时,喉头总感到一种神经性的痉挛,这种痉挛常使病人以为自己食道里有一个球状物升到了喉管。我后来遇到过一些生来富裕的人,他们从来没有短缺过什么东西,因此他们不懂以下这个比例题:一个青年比犯罪,等于一枚十个苏的硬币比X。这些有钱的傻瓜问我:‘你那时候为什么要欠债呢?为什么借利息那么重的债呢?’他们使我想起那位公主①,当她听说老百姓饿得要死的时候,说道:‘他们为什么不去买点奶油蛋糕吃呢?’我很想看到那些抱怨我给他们开刀收费太贵的富人里面,也有人在巴黎孤苦伶仃,分文不名,无亲无故,告贷无门,不得不靠自己的双手干活糊口。他会怎么办?他上哪儿充饥?毕安训,如果你见到我有时态度尖刻而生硬,那是因为我想起了早年所受的苦,以及后来我在上层社会千百次体验到的自私自利、冷漠无情;或是想起了仇恨、食欲、忌妒和诽谤曾在我的成功之路上设下的障碍。在巴黎,有人见你正要踏镫上马,前程万里的时候,便有的扯住你的衣服下摆,有的解开马肚带的扣子,这人撬掉马蹄铁,那人偷走马鞭。让你看见他走过来当面打你一枪的人便算是最不阴险的了。你很有才华,我亲爱的孩子,你一定不久也会尝到庸碌之辈对出类拔萃的人物展开的那种骇人听闻的、永无休止的战争的滋味。如果你有天晚上输掉二十五个路易,隔天你就会被人说成一个赌棍,连你最好的朋友也会说你头天晚上输了二万五千法郎。你如果有点头疼,就会被人看成疯子。你如果火气大一些,大家就说你难以交往。你如果集中精力去对付这一大群侏儒,你最好的朋友也会叫嚷你要鲸吞一切,说你想发号施令、专横跋扈。总之你的优点会变成缺点,缺点变成恶习,德行变成罪恶。你如果救了一个人的命,人家会说成你把他治死了;如果这个病人重新露面,那人家也能自圆其说,说你为了暂保眼前而使他的病拖成不治之症;如果他现在还没有死,以后也要死的。你只要稍微立足不稳就会被人推倒。无论你有什么发明,只要你要求得到发明的权益,人家就会说你这人太难办,太精明,不肯让年轻人成名成家。因此我亲爱的,我不信上帝,更不信人类。你不是知道我身上有个与被人中伤的德普兰截然不同的德普兰吗?不过我们别再翻这堆老账了。我那时就住在那间阁楼上,正在准备通过第一场考试,而身上已一文不名。你知道,我已经到了要说‘我当兵去!’那么一种山穷水尽的地步了。我有一个希望。我在等着从家乡托运来的一只装满衬衣的箱子,那是老姑母们的礼物。她们不了解巴黎,只想到给我衬衫,还以为她们的侄子每月有三十法郎就能吃山珍海味了。箱子运到时,我正在学校里。运费要四十法郎。门房是个德国鞋匠,住在楼梯下的小房间里,他替我垫付了运费,留下了箱子。我在草场圣日耳曼沟街和医学院街之间踱来踱去,找不出一条妙计,可以先不付那四十法郎而取回箱子。我把箱子里的衬衣卖掉以后当然就会还这笔钱的。我在这件事上的无能使我明白了我只能当个外科医生。我亲爱的,那些灵魂高尚的人能在高级的范围施展才能,却没有一个足智多谋的权术头脑,他们的天才要靠机遇:他们不会去寻找而只能偶然碰上。总之,到了晚上,我回家了,我的邻居,一个名叫布尔雅的圣弗卢尔①挑水夫,也在这时回家。我们的交情不过是两个房间在同一个楼道口,互相听得见彼此睡觉、咳嗽、穿衣的声音,而终于彼此适应的房客之间的交情而已。我这邻居告诉我,由于我拖欠房东三个月房租,房东要赶我搬家。第二天就得走。他自己也由于他所干的职业而被撵走。我度过了平生最痛苦的一夜。‘到哪里去找个搬运夫来替我搬走这些可怜的家当和书籍?拿什么来付钱给搬运夫和门房?搬到哪儿去?’我含着泪反复思量这些难以解决的问题,就象疯子总是重复同样的几句话一样。我睡着了。穷人也自有其充满美梦的甜蜜的睡眠。第二天早上,我正在吃我那碗牛奶泡面包,布尔雅走了进来,用蹩脚的法语对我说:‘大学生先生,我是个穷人,圣弗卢尔医院收养的弃婴,没有父母,也没有钱娶亲。您亲戚也不多,也没有什么钱财吧?您听我说,我在下面有辆手推车,是我租的,两个苏一小时,咱俩所有的东西都能装下。您要是不嫌弃,我们可以一起去租房,既然人家把我们从这里赶走。这里反正也算不上人间天堂。’‘我知道,我的好布尔雅,’我对他说,‘但我很为难,我在下面有只箱子,里面有价值一百埃居的衬衣,用这笔钱我可以付清欠房东和门房的钱。可是我连一百个苏都没有。’‘没关系,我还有几个钱,’布尔雅快活地回答我说,指给我看一个油腻腻的旧皮夹子。‘留着您的衬衣吧。’布尔雅付了我三个月的欠租和自己的房租,还了门房的钱。然后他把我们的家具和我那箱衬衣放在手推车上,拖着车子穿街走巷,见有挂着出租牌子的房子就停下来。我就走上去看出租的房间对我们是否合适。直到中午我们还在拉丁区转来转去,一无所获。主要是因为租金太贵。布尔雅提议到一家酒店吃午饭,我们把手推车停在门口。快到晚上的时候,我们在商业巷的罗昂大院一家房子的顶层,房顶下面,找到两个房间。我们每人每年只要付六十法郎租金。我和我那份谦卑的朋友便这么安顿了下来。我们一起吃了晚饭。布尔雅每天赚五十个苏,手头有大约一百个埃居,他马上可以实现自己的夙愿,买一只水桶和一匹马了。他以至今想起仍使我深为感动的、狡黠而好意的问话套出了我的实情,在知道我的处境以后,他暂时放弃了自己毕生的愿望,布尔雅当了二十年的挑水夫,为了我的前途却牺牲了那一百埃居。”

  ①吕居吕斯(约公元前106—57),罗马大将,食用极奢侈考究。

  ①指玛丽-安东奈特,路易十六的王后。

  ①圣弗卢尔,法国奥弗涅地区的一个城市。

  说到这里,德普兰猛地抓住了毕安训的胳膊。

  “他给了我考试必需的费用!我的朋友,这个人懂得我负有重任,我的智慧的需要重于他自己的需要。他照料我,管我叫孩子,借钱给我买书,有时还蹑手蹑脚地走过来看我用功。他象慈母一样关心我的饮食,把我原先菲薄而低劣的食物换成有益于健康的、丰富的食物。布尔雅年约四十,长着一副中世纪市民的相貌,隆起的前额,脑袋会被画家当做黎居尔格①的模特儿。这个可怜人感到心中充溢着的爱需要宣泄,他没有被人爱过,只有一只鬈毛狗爱过他,但不久前死了。他总对我谈起这只狗,问我教堂是否会同意举行弥撒,让它的灵魂得到安息。他说他的狗是个真正的基督徒,十二年来一直陪他上教堂,从来不叫一声,闭嘴静听风琴弹奏的乐曲,它蹲在他身边,那神气真使他以为它在跟他一起祈祷。这人把他的全部爱情倾注给我,把我当作一个孤单的、受苦的人予以照料,他成了我无微不至的慈母,体贴入微的恩人,他是以做好事为乐的典型。我在街上碰到他时,他对我会心地一瞥,目光充满难以形容的高贵神情。这时他会装出担子毫无分量的样子走着。他看见我身体健康、衣着整齐,显得十分高兴。这种感情是人民的忠诚和女工的爱情升华到一个更高的境界。布尔雅为我购买食品;夜里在我对他事先说好的钟点叫醒我;为我擦灯罩,擦楼梯平台。既是好仆人,又是好父亲,而且象英国女郎那么爱干净。他揽起全部家务。他象菲洛珀芒②一样,自己锯我们的劈柴,他做一切家务的时候态度简单自然,并且保持着自己的尊严,因为他似乎懂得:目的高尚,会使所做的事情都同样高尚。当我离开这个好心人进市立医院当实习生的时候,他想到再也不能和我一起生活而感到说不出的愁闷。但他想到还要为我的论文所需费用积攒一笔钱,这才稍感安慰。他要我答应在休息的日子去看他。布尔雅为我感到自豪,他之爱我是爱我也是爱他自己。如果你去查我的论文,就会看见论文是题献给他的。在我实习的最后一年,我挣到了不少钱,足够偿还我欠这个可敬的奥弗涅人所有的款项,我用这笔钱买了一匹马和一只水桶。他见我花这么多钱十分生气,然而又为自己的愿望得以实现而非常高兴。他又是笑又是责备我,他凝视着他的马和水桶,抹掉一滴泪花,对我说:‘这可不好!这水桶真漂亮啊!你不该这样!这马就象奥弗涅人一样结实!’我没有见过比这更动人的场面。布尔雅坚持要为我买个医用器械包,就是你在我诊室里见过的镶银的那个包。这是我最珍贵的东西。虽然他对我初步的成就感到陶醉,却从来没有流露一句话、一个手势,表示:‘这个人全靠我才有今天!’而事实上如果没有他,我也许早就死于贫困了。这个可怜人曾为我拼命干活,为让我喝咖啡提神熬夜,他只吃蒜泥抹面包。他病倒了。你可以想象,我怎样一夜夜地守在他床头。第一次发病时我把他救了过来。可是两年之后他又旧病复发,尽管我极力抢救,使尽了医学上的绝招,他还是不治身亡。没有一个国王曾受到过他那样的治疗。是啊,毕安训,我为了从死神手中夺回他的生命,真是无所不用其极。我想让他活下去,看到自己造就的人才所取得的成果,我要实现他的全部愿望,满足我心中的唯一感恩之情,从而熄灭至今在我胸中燃烧的火焰!”

  ①黎居尔格(约公元前390—324),雅典演说家和立法者。

  ②菲洛珀芒(公元前253—184),古希腊名将,以勤劳节俭着称。

  “布尔雅,”德普兰显得非常激动,他停了一会儿又说,“我的第二个父亲,死在我的怀里。他把全部财产留给了我,遗嘱是他找一个街头伏书人立的,订遗嘱的日期就在我们住进罗昂大院的那一年。这人的宗教信仰十分朴实真诚。他爱圣母犹如爱妻子。他是个热诚的天主教徒,但对我的不信教从来不置一辞。他病危时请求我尽量设法使他得到教会的救援。我让教堂天天为他举办弥撒。他常在夜间对我表示对来世的担心,他惟恐自己今生过得不够圣洁。可怜的人啊!他从早干到晚。如果真有天堂的话,除了他还有谁配进入天堂呢?为他办的终傅礼①与象他那样的圣者相称,他的死配得上他的生。送葬行列只有我一个人。我把唯一的恩人葬毕,就考虑如何报答他,我发现他既无家庭,又无妻子、儿女或朋友。但他有宗教信仰!既然他笃信宗教,我有什么权力提出异议?他曾对我小心翼翼地提到为死者安息举办的弥撒,他不愿意把这个责任强加于我,认为那等于要求人报答自己。我一有财力举办一台弥撒,就给了圣絮尔皮斯教堂一笔钱,让他们每年举行四次弥撒。我唯一能够奉献给布尔雅的,就是满足他虔诚的愿望,因此在每季度之初举办这台弥撒的日子,我就以他的名义去教堂为他背诵他想要的经文。我以怀疑论者的真诚态度祷祝道:‘主啊,如果确实有那么一个你用来安置那些生前十全十美的人的地方,请别忘了好心的布尔雅吧;如果需要为他受苦,请把他的痛苦给我,而让他能更快地升入人们所说的天堂吧。’我亲爱的,这就是一个具有象我这样的信仰的人所能做到的一切。上帝该是个好心的家伙,他不会怪我的。我敢向你起誓,我甘愿舍弃家产,只要布尔雅的信仰能够在我脑子里生根。”

  ①即天主教的临终礼仪。

  毕安训在德普兰最后病危时治疗过他,现在他不敢说这位著名的外科医生在弥留之际仍然是个无神论者。信教的人们不是都愿意相信那位卑微的奥弗涅人来为德普兰打开了天国的门,正如他从前为德普兰打开了地上神殿①的门一样,那神殿的门楣上写着:“祖国感谢所有的伟人!”

  ①指巴黎先贤祠,祠内存放名人骨灰,门上题有“祖国感谢所有的伟人”。

  一八三六年一月于巴黎

  [何友齐/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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