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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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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我回想起一切……阴森森的走廊……一个个均是空荡荡的,饰有油画的一道道墙壁……我在地上爬行着,活像那被打断了一条腿的狗……我在期盼着什么……什么呢?……是热水浴吗?……是那注射千分之五的吗啡的一小针呢。这种剂量,确实并不会使人致死的……而所有的忧郁依旧滞留在心头,像个重重的负荷横亘在那里……一个又一个空寂无聊的夜晚,那身住院服,我把它从身上给扯碎了,就是以此举来央求人家放我出去?…… 不。不。既然发现了吗啡,从那神奇美妙的植物那些噼啪作响的枯干茎头中提炼出这个玩意儿,那么,也就该找出一种能对付它而没有痛苦的治疗办法来!我执拗地摇摇头。,一这时,他欠起身子,我便陡然惊恐地朝门那边扑过去。我觉得,他是有心要将我锁在门里,要强行将我留在诊所里…… 教授的脸顿时涨得通红。 ——我可不是典狱官,——他开腔了,语气中不无愠怒,——我这儿也不是布特尔基精神病院。您且平心静气地坐下来吧。两周前,您还夸口说您这人完全正常哩,可是这……——他颇有表情地重复了一下我那惊恐的神态,——我并不强迫您留下来。 ——教授,请把我的治疗卡还给我吧。我恳求您。——我这嗓门甚至都可怜巴巴地哆嗦了一下。 ——那好吧。 他转动钥匙喀嚓一声打开桌子,把我的治疗卡交还给我(卡上写着,我有义务承受那整个疗程为两个月的治疗,人家可以将我强行留在诊所里,等等,一句话归总,都是一些通常习见的规定)。 我用一只直哆嗦的手接过那张小纸片,将它收好。悄声说道: ——谢谢您了。 随后,我便站起身就要离去。我迈开了步子。 ——波利亚科夫医生!——这声音从我身后响起。我握着门把手,扭过头来。——你瞧,——他说起来,——您还是改变主意吧。您可要明白,您反正早晚还是要住进精神病诊所的,喏,那就有点晚啦……况且,您会是在那种要糟得多的状态中住进来的。我毕竟还是曾经把您当做一名医生的哩。而到那时,您将是在精神完全崩溃的状态中前来就医。您这人,亲爱的,其实,是不能行医的;看来,不向您的工作单位提个醒便是一种犯罪哟。 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清楚地觉得我脸上的血色顿时荡然消失了(尽管我这人脸上的血色本来就十分匮乏)。 ——我,——我以低沉的嗓门说道,——我恳求您哪,教授,可别向任何人透露……也好,那样我准会被解职的……人们准会说我是一个病人的……您出于什么动机要把我弄到这种地步呢? ——您走吧,——他懊恼地喊道,——您走吧。我什么也不说了。反正早晚会把您送回来的…… 我离开了,一路上,疼痛与羞愧弄得我抽搐不止,这可是真情,我可以发誓的……为什么呢?…… 非常简单。啊,我的朋友,我的忠实的日记。你倒是该不会出卖我吧?问题的症结并不在这套衣服,而是在于:我在诊所里偷了吗啡。三个立方厘米的晶体块,外加十毫克的浓度为百分之一的溶液。 我感兴趣的不仅是这个,而是还有别的东西。钥匙就插在药柜子的门锁上。喏,要是没有钥匙呢?我会不会把药柜撬开?啊?凭良心讲实话吧? 我会撬开的。 这么一来,波利亚科夫医生——就是小偷啦。这一页,我会来得及将它撕去的。 喏,在有关行医的事上,他毕竟是过火了。没错,我是一个堕落者。完全正确。道德个性在我这人身上开始崩溃了。但我能工作呀,我并不会给我那些病人当中的任何一位造成什么不幸或是什么损害的。 是呀,我为什么偷呢?非常简单。我认定,在打仗和由政变所招致的一片混乱的时期里,我是无从弄到吗啡的。可是,当一切消停下来的时候,我还是在城郊的一家药店里弄到了——(……)溶液——这种对我既没好处而又让我厌烦的东西。(……)我还不得不低三下四。药剂师要求有印章才行,用那阴沉而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我。好在第二天里,我处于正常状态了,便没费任何周折就在另一家药店里得到了(……)——我给医院开了一个处方(当然,顺便开出了一些咖啡因和阿斯匹林)。可是,说到底,为什么我应当躲躲闪闪战战兢兢呢?我这人的脑门上果真写上了,我——乃吗啡中毒者?说到底,这又与谁有何相干呢? 再说,这崩溃是不是就甚为严重呢?且让我以这些笔记为证吧。笔记时断时续,可是,要知道我并不是一名作家!难道这些笔记里有什么疯狂的思想?在我看来,我的议论推断是十分健全的呢。 吗啡瘾者拥有一种独出的幸福,那可是谁也不可能从他那儿夺去的,——这便是那种在绝对孤寂之中打发生命的能力。而孤寂——这能孕生一些重大的、卓越的思想,这能产生那种静默的观照,那种超然的宁静,那种出众的智慧…… 夜在流逝,黑沉沉,静悄悄。什么地方有片树叶都脱落了的林子,这林子后面是一条小溪,冷飕飕的,秋天。很远,很远才是那乱糟糟的、狂飚突进的莫斯科。我可是什么也顾不上了,我什么也不需要,我对哪儿也不神往。 燃烧吧,我这灯里的火焰,静悄悄地燃烧吧,经历过莫斯科的这些奇遇之后,我一心所想要的是休息,我有心将它们给忘却。 我便忘却了。 我忘却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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