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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问题一:《使女的故事》是一部“女性主义”小说吗?如果你指的是一本宣传意识形态的小册子,里面所有女人都是天使,或是失去道德选择能力的受害者,或者二者皆是,那么答案是否定的。但如果你说的是这样一部小说,里面的女性均为有趣且重要的人类——性格各异、举止不同——在她们身上发生的一切对这本书的主题、结构和情节都至关重要,那么,答案是肯定的。在这种意义上,许多书都是“女性主义”的。

  为什么说女性有趣且重要呢?因为她们在现实生活中的确如此。她们并非自然造化事后添加的产物,也不是人类命运中无关紧要的参与者,对此,每个社会一直以来都再清楚不过。没有女性生育,人类将不复存在。正因如此,对成年女性、少女、幼童的大规模强暴和谋杀长久以来都是种族灭绝战争以及其他意在征服和剥削某个群体的战争的特征之一。杀掉他们的婴儿,用自己的来取代,猫类是这么做的;让女人生育孩子却无力抚养,或者为了自己的目的将孩子从她们身边夺走,偷盗婴儿——这是一个广为流传、古已有之的主题。控制妇女和婴儿,是地球上每一个专制政权的特征。拿破仑和他的“炮灰”士兵,奴隶制及其手段花样翻新的人口买卖——它们与此都同出一辙。对那些推行强制性生育的人,我们应该质问:这么做“谁能获利”?有时是这部分人,有时是那部分人。总有人获益。

  问题二(时常有人问起):《使女的故事》是反宗教的吗?同样,这取决于你问题的涵义。的确,一群专制主义的男人掌握政权,试图重新建立一种极端的父系社会,禁止女性阅读(就像十九世纪美国黑奴一样)。更有甚者,她们无法掌管金钱,无法在外工作,连《圣经》里的一些女性都不如。这种政权利用《圣经》里的种种象征标志,任何掌管统治美国的独裁政府都不会放过这些资源。

  基列国的女性穿着的朴素服饰来自西方宗教标志——大主教夫人们身着蓝色,象征纯洁,源自圣母马利亚;使女们身着红色,象征分娩时的出血,同时也源自抹大拉的马利亚。另外,如果你要出逃,红色也更容易辨识。社会阶层较低的男人们的妻子被称为“经济太太”,着条纹服装。我得坦白说,那些遮挡脸部的系带女帽,其灵感不仅来自维多利亚时代中期的服饰以及修女服饰,还来源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某个老牌荷兰清洁剂的外包装,上面有个女人的脸被遮盖住,孩提时我很惧怕这一形象。许多极权主义都曾采用服饰来识别和掌控人们,无论是禁止穿什么还是强制穿什么——想一想纳粹时代强迫犹太人身上佩戴的黄色六角星符号和代表高贵身份的罗马紫——它们中许多都打着宗教的旗号进行统治。这让异教徒的欲加之罪更加轻而易举。

  在这本书里,占主导地位的“宗教”逐渐掌控大权,成为统治性教义,我们熟悉的宗教教派被逐渐废除。通过秘密渠道逃往加拿大,正如我所料。奥芙弗雷德本人也有一本私藏的《圣经》主祷文,她拒绝相信眼前这个政权是由一个公正、慈悲的上帝所授予。在当今的现实世界里,一些宗教集团发起各类运动,保护弱势群体,其中包括女性。

  因此,这本书并不是“反宗教”的。它反对的是以宗教作为暴政的掩护;这就完全另当别论了。

  《使女的故事》是预言小说吗?这是我被问到的第三个问题——甚至就在一九八四年,我正在写这本小说时,随着美国社会中的某些人掌权并通过法令,声称要做到什么——这个问题就开始被问了又问,日趋频繁。不,这不是预言小说,因为预知未来实在是不可能的事:有太多的可变因素,各种可能性都存在,根本无法预知。是否可以说这是一部反预言小说:如果未来都能够巨细靡遗地讲述出来,或许就不会发生。但这种想当然的想法同样也靠不住。

  许许多多不同的材料孕育了《使女的故事》——集体处决,禁奢法令,焚书运动,党卫军的“生命之源”计划,阿根廷将军偷窃幼童的行为,蓄奴制的历史,美国一夫多妻制的历史……林林总总,不胜枚举。

  但还有一种文学形式我尚未提到:目击者文学。奥芙弗雷德尽其所能地记录了她的故事;然后将它藏匿起来,相信日后可能会被某人发现,而这人能够看懂其深意并传播出去。这是一个充满希望之举:每一个被记录下的故事都暗含着一个未来的读者。鲁滨逊记日记。塞缪尔·佩皮斯也写日记,他详细记录了伦敦大火。黑死病瘟疫期间也有很多人这么做,但他们的许多记录常常戛然而止。还有罗密欧·达莱尔,他记下了卢旺达大屠杀,以及世界对这一事件的冷漠态度。还有安妮·弗兰克,把日记藏在她的秘室里。

  有两种读者会读奥芙弗雷德讲述的故事:一种是在本书的末尾,在未来的某场学术会议上,这种读者能自由阅读,但并不总是如我们所愿的富有同情心;还有一种就是任何一个时代里的个体读者。这是“真正的”读者,每个作家为之写作的“亲爱的读者”。许多“亲爱的读者”自己也会成为作者。这正是所有我们这类写作者的开端:从阅读开始。我们听到某本书正在发声,向我们絮絮诉说。

  最近的美国大选之后,恐惧与焦虑蔓延。人们普遍认为,基本的公民自由受到侵害,过去数十载、甚至几个世纪以来女性赢得的许多权利也面临危机。在这样一种分裂的大气候下,对许多群体的仇恨开始滋长,形形色色的极端主义者开始表达对民主政权的嘲讽。因此可以肯定,在某个地方,某个人——我想应该有许多人——正在写下他们的亲身经历。或者他们将铭记在心,日后如有可能,将其记录下来。

  他们的讯息会被压制和埋藏吗?几百年后,在一座老房子的一面墙后,会有人发现它们吗?

  让我们希望一切不至于糟糕到那个地步。我坚信不会。

  二〇一七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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