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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劳拉表面上不再对理查德不恭。然而,只要理查德一进屋,她就会离开。

  我们再回到早报的事上来。理查德在我面前张开报纸,我可以看到报纸上的标题。他就是希特勒。他的大军已经开进了莱茵河流域。他违反了国际准则,越过了边界,做了公理不容的事。我说,理查德说道,你别看他的部队只前进了一英里,可其他地方照样也会受到突然袭击。他才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呢。他可是个狡猾的家伙。看到篱笆上有个洞他就进去。看到一个机会他就抓住。你不得不拱手相让。

  他说的有道理,但我没听进去。那几个月里,为保持心情平静,我采取的唯一办法就是对什么都听而不闻。我得排除外界噪声的干扰。我仿佛是一个在尼亚加拉大瀑布上空走钢丝的艺人,不敢分心,唯恐一失足成千古恨。当你每天所想的都离现实生活很远时,你还能干什么别的呢?桌上摆着一只花瓶,那天早晨里面有一株多花水仙;它是从威妮弗蕾德送来的那盆球芽中挑出来的。一年中的这个时候有水仙花太好了,她说。闻起来真香,好像闻到了一丝希望。

  威妮弗蕾德认为我无关紧要。换句话说,她认为我是个傻子。后来——十年后——她在电话中说(那时我们不再见面):“我以前认为你很傻,其实你很歹毒。你对我们一直怀恨在心——你父亲破了产,并烧毁了自己的工厂,而你把这事全怪在我们头上。”

  “他没有烧毁自己的工厂,”我反驳道,“是理查德干的。或者是他一手策划的。”

  “这是恶毒的谎言。你父亲已经彻底破产了;如果不烧掉工厂,骗点保险金的话,你们连一个子儿都没有!是我们把你和你那个傻妹妹拉出了泥潭!要不是我们,你们俩早就沦落街头了,决不会像金娃娃那样备受宠爱。你总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从来不用付出任何努力。你从来没有向理查德表示半点感恩之情。你也不肯花一点力气帮助他,从来没有。”

  “你们要我干啥就干啥。我从来不出声。我总是面带微笑。我不过是家里的花瓶而已。但他对劳拉行为太缺德。他不该把魔爪伸向劳拉的。”

  “这全都是诬蔑,诬蔑,诬蔑!你一切都靠我们,对这一点你无法忍受。于是你就对他进行报复!你在夫妻生活中害死了他,就像你拿枪对准他脑袋扣动扳机一样。”

  “那么,劳拉又是谁害死的?”

  “劳拉是自杀的,这你再清楚不过了。”

  “我也可以这样说理查德。”

  “这是造谣诽谤。无论怎么说,劳拉当时是疯疯癫癫的。我不懂你怎么会相信她说的话,不管是关于理查德的或者别的什么事。任何神经正常的人都不会相信的!”

  我讲不下去了,只好挂断了电话。不过,我不是她的对手,因为当时她手上有个筹码——艾梅。

  然而,在一九三六年的时候,她还是友好和蔼的,也还是我的保护人。她不断地拉着我参加一个又一个社交聚会——青年女子联盟会议、政治联欢会,以及这样那样的委员会——一到那里她就把我安顿在椅子上或角落里,自己则忙于进行必要的社交活动。我看得出人们并不怎么喜欢她,不过是在敷衍她而已,因为她有钱,精力又充沛。无论举行什么活动,这个圈子里的大多数女人都满足于让威妮弗蕾德唱主角。

  我坐在那里,不时会有人悄悄走过来和我搭讪,说她认识我祖母。年轻一点的女人则说,如果她认识我祖母该多好——重新回到战前的黄金岁月里,可以过真正高雅的生活。这是一种暗示:在她们眼中,威妮弗蕾德是个暴发户——一身铜臭、缺乏教养、俗不可耐;而我则应当站出来维护另一种价值观。这时,我总是淡淡地一笑,说在我出生以前,祖母早就死了。换句话说,她们不能指望我跟威妮弗蕾德作对。

  你那足智多谋的丈夫怎么样了?她们会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听到他当官的大新闻?理查德能不能当官同他的政治生涯有关,而他的政治生涯还没正式开始,却已经沸沸扬扬。

  噢,我会笑着说道,我希望能最先知道。我不相信理查德能当官;我是最不希望他当官的人。

  我们的生活——我和理查德的生活——已经纳入了我原来估计的那种永恒的模式。或者说,我们过着两种生活:白天的和夜里的。两种生活截然不同,而又一成不变。每天的生活都平淡无味,按部就班;夫妻间表面上相敬如宾,却暗藏着家庭暴力,如同一只野蛮的脚重重地踩在铺着地毯的地板上,多么不和谐。每天早晨我都要去洗澡,洗去夜里的污秽,洗去理查德头发上抹的那种东西——一种价格不菲的香脂。他往往搞得我满身都是。

  我对他夜里的房事毫无兴趣,甚至反感——这是否会让他感到不快?一点不会。在生活的各个方面,他都喜欢征服女人,不喜欢同女人合作。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受的皮肉之苦越来越多——有时身上出现青肿,先是紫,后变蓝,再变黄。理查德曾笑着说,我动辄身上就有伤,这太奇怪了。只要碰一下就肿起来。他从来不知道女人这么容易受伤。那是因为我年龄太小,太娇嫩了。

  他喜欢拧我的大腿,那个部位外人是看不到的。任何事只要让外人知道了,都可能影响他的仕途。

  有时,我觉得身上的这些伤痕是某种密码——像花开花谢,又像烛光烘照下的隐显墨水。然而,如果伤痕是一种密码,那谁持有破解密码的钥匙呢?

  我仿佛是沙子,我仿佛是白雪——别人在上面写了又写,轻轻一抹就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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