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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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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丈夫说:“青春都会老去。”女人噗嗤一笑。 我思忖了一下提醒这个词:难道我就那么危险?现在我才明白,我只是像绵羊那般危险。绵羊很笨,常常落入危险的境地,走上悬崖或被狼群包围,于是它们的监护人会冒生命危险把它们救出来。 在纽约待了两天或三天之后,我们很快乘“贝伦加丽娅”号跨海去了欧洲。理查德说,凡有身份的人都会来乘这艘船。这个季节,海浪并不大,可我仍然晕船晕得像条狗。(为什么说像狗呢?因为狗看来实在没法子。我也如此。) 他们给我端来一个面盆,还有一杯没有加奶的凉茶。理查德说,我该喝香槟,那个最管用,可我不敢冒这个险。尽管他说我晕船很扫兴,他却不无体贴,但也不无气恼。我说,我不想破坏他今晚的兴致,他该去参加社交活动,于是,他就去了。我晕船的好处就是理查德不想和我上床。做爱可以伴随许多乐事,呕吐却不在此列。 第二天早上,理查德说,我得出去吃早饭;正确对待晕船会好得快些。我坐在餐桌边啃着面包,喝着水,尽量不去理会油烟味。我觉得头重脚轻,软弱无力,皮肤枯萎,就像一个瘪了的气球。理查德不时过来照顾我,但他认识不少人,人们也认识他,因此他会起身与人握手,然后再坐下。有时他把我介绍给别人,有时则不介绍。然而,他并不认识所有他想认识的人。这一点从他心神不定的样子可以看出来:他总是左顾右盼,眼光越过我或那些同他谈话的人,寻找目标。 白天,我渐渐好了起来。我喝了干姜水,这倒挺管用。我没吃饭,但坐在餐桌旁。晚餐有歌舞表演助兴。我身穿威妮弗蕾德为我选定的衣服——鸽灰色的裙子和淡紫色的雪纺绸披肩,脚上穿一双淡紫色的高跟露趾凉鞋。我还不大习惯这么高的跟,走起路来有点趔趄。理查德说,海上的空气想必对我有好处;我的双颊微微泛红,恰到好处,犹如女学生般娇羞,光彩照人。他把我领到预定的餐桌边,为我和他自己都叫了杯马爹利酒。他说,这种酒很快就会让我好起来。 我喝了几口,过一会儿理查德就不在我身边了。一名歌手出现在蓝色的聚光灯下。她的黑发垂下来遮住了一只眼睛,身穿一条黑色筒裙,满缀着大片鳞状的闪光饰片。筒裙紧裹着她那饱满而凸出的屁股。这还是一条吊带裙,像是麻花吊带。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简直入了迷。我从未去过歌舞助兴的餐厅,甚至没去过夜总会。她扭动着肩膀,用撩人的、呻吟般的声音演唱《暴风雨的天气》。你可以看见她的半个胸脯。 人们坐在桌旁看着她,听她唱歌,自由地对她评头论足——或是喜欢,或是厌恶;或被诱惑,或正襟危坐;对她的表演、服装和屁股,或是赞赏,或是讨厌。然而,她却不是自由的。她得完成表演、唱歌、扭屁股。我不知道她这样表演能赚多少钱,是否值得。我想,人穷了就没办法。从那以后,我似乎觉得聚光灯下就意味着屈辱。如果有可能的话,你就应该尽量避开聚光灯。 歌手唱完之后,一名男子弹奏白色的钢琴,很快完毕。接下来是一对舞蹈演员夫妇表演探戈。同前面的歌手一样,他们穿着黑色的演出服。他们的头发在聚光灯下像漆皮一样发亮,此时显出一种暗绿色。那女人的前额贴着一绺卷发,耳后插着一朵大红花。她的裙叉开到大腿中部,露出里面的丝袜。音乐的节奏刺耳而又带着跳跃——就像四足动物突然用三条腿走路,或者像跛足的公牛低头向前冲。 至于舞蹈本身,它不像舞蹈,倒像是一场战斗。两位舞者脸上的表情是呆板、冷漠的,而他们的眼睛在看对方时却放着光,似乎在伺机咬对方一口。我知道这是表演,看来表演得十分到位。然而,两个人看上去都像受到了伤害。 到了第三天。下午的早些时候,我登上甲板,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理查德没和我一起来。他说,他在等几封重要的电报。他已经收到不少电报;他会用银纸刀裁开电报的信封,看完内容,有的撕掉,有的则藏入他那个总是上锁的公文箱里。 我倒并不特别想他同我一起待在甲板上,只是我感到孤单。由孤单而感到被忽视;由被忽视而感到失败。似乎我被遗弃了;似乎我的心碎了。一群身穿米色亚麻衣服的英国人盯着我看。他们的目光并没有敌意,而是冷淡、漠然的,还带有一丝好奇。没有人学得像英国人的那种目光。我感到自己又凌乱,又邋遢,难以引起别人的兴趣。 天空云层密布;云彩呈暗灰色,像一团团浸水的床垫芯垂下来。一会儿飘起了毛毛细雨。我没戴帽子,因为怕给风刮掉,而只在脖子上扎了条丝巾。我站在船舷旁,俯看大海,望着蓝灰色的波涛翻滚,望着船后白色尾浪拖曳前进。它像一条撕裂的雪纺绸,又像一条潜在的不幸的线索。烟囱里的烟灰飘了下来,落在我身上。我的头发散开了,湿湿的,一缕缕粘在脸上。 我想,这就是大海。它似乎并不如想象的那般高深莫测。我试图回忆起一些读过的关于大海的诗歌之类,可什么都想不起来。破碎、破碎、破碎。某些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海里有冰冷的灰色礁石。哦,大海。 我想朝海里扔点东西。我觉得有必要这么做。最后,我扔了一个铜币,但并没有许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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