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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她可能不会相信我,”劳拉说,“你就不信。”

  然而,瑞妮真的相信了她,或者说宁愿相信她,于是厄斯金先生的末日就到了。她明白不该跟他一对一地较量;他会反咬一口,说劳拉在说下流的谎话,接着事情就会更糟。四天以后,她拿着一叠违禁照片走进父亲在钮扣厂的办公室。那些照片在今天看来,人们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但在那个时代看来简直就如同丑闻一般——一些穿着黑色长筒袜的女人,两只布丁般的大奶子从巨形的奶罩中喷薄欲出;同一拨女人一丝不挂,叉开双腿摆着扭曲的姿势。她说,她是在为厄斯金先生打扫房间时在他的床底下发现的;难道就该放心让这种男人来教蔡斯上尉的千金吗?

  当时那儿围着不少兴趣十足的旁观者。其中有一群工人,还有父亲的律师。凑巧的是,瑞妮后来的丈夫罗恩·欣克斯也在场。瑞妮那带着酒窝的两颊绯红,双眼像复仇女神般闪着怒光,蜗牛形的黑头发也没扎起,手里挥动着一把胸脯硕大、阴毛浓密、赤身裸体的女人的照片。她的这种形象对罗恩产生了抵挡不住的吸引力。他在精神上已经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从那天以后他就开始追求她,最终成功了。不过,这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父亲的律师以忠告的口气说,如果有一件事提康德罗加港无法容忍的话,那就是天真青少年的老师手里竟然会有这种淫秽的东西。父亲意识到,这件事情发生以后,他不能再将厄斯金先生留下了,以免别人把他当成一个可怕的父亲。

  (我早就怀疑那些照片是瑞妮从她那个经销杂志的兄弟那儿弄来的。这对他来讲是轻而易举的事。我料想,关于那些照片的事,厄斯金先生是清白的。如果真有什么的话,他的兴趣在于孩子,而不是在于巨形奶罩。然而,当时他是不可能在公平的基础上与瑞妮抗衡的。)

  厄斯金先生离开了,走的时候还诉说着自己的清白——他不仅愤慨,而且还感到震惊。劳拉说,她的祈祷得到了回报。她说,她祈求把厄斯金先生逐出我们家,上帝听到了她的祈求。瑞妮说,有关淫秽的照片和其他的一切,她是遵照上帝的意志在办事。假如上帝真的存在的话(我越来越怀疑这点),我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另一方面,劳拉在厄斯金先生任教期间对待宗教十分认真。她还是害怕上帝,但又不得不在两个易怒多变的暴君中选择一个,于是她就选了更大的、离她更远的那一个。

  一旦作出选择,她就变得很极端,就像对待其他所有的事情一样。当我们中午饭时在厨房吃三明治的时候,她平静地宣布道:“我打算去做修女。”

  “你不能,”瑞妮说,“他们不会要你的。你又不是天主教徒。”

  “我可以成为天主教徒,”劳拉说道,“我可以加入嘛。”

  “好吧,”瑞妮接着说,“你得剪去你的头发。修女们藏在头纱下面的脑袋都是光光的,就像鸡蛋一样。”

  瑞妮的这一招真精明。劳拉以前并不知道这些。如果说她有什么值得炫耀的东西的话,那就是她的头发。“她们为什么要剪头发呢?”她问道。

  “她们认为上帝要她们这样做。她们认为上帝要她们把头发献给他;这正说明她们是多么无知。他要头发又有什么用呢?”瑞妮说,“瞧这主意!可惜了一头秀发!”

  “她们怎么处置那些剪下来的头发呢?”劳拉又问。

  瑞妮正在噼噼啪啪地掰豆子。“为富婆们做假发呗,”她说道。她说得振振有词,但我知道这是谎话,就像她从前说婴儿是用面团做的一样。“想想那些势利的富婆们。你不愿意看到自己可爱的头发在别人肥胖的臭脑袋上甩来甩去吧。”

  劳拉放弃了做修女的主意,或者说似乎放弃了。可是,谁知道接下来她又会盲目相信什么呢?她对信仰的接受度很高。她向宗教敞开自己的心扉,交出自己,献出自身,任由摆布。其实,不轻信任何事情应该成为一个人的基本防线。

  厄斯金先生这几年的教学可以说都白白浪费了。不过,我不该说浪费:我从他那儿学到了许多东西,虽说并不全是他上课教的内容。除了撒谎和欺骗,我还学会了不动声色的傲慢和沉默的反抗。我明白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道理。另外,我还学会了如何不被抓住。

  与此同时,经济大萧条开始了。父亲在危机时期没有损失多少,但毕竟还是遭到了一些损失。剩下的资本也不允许他再犯决策错误了。他本该因为市场需求的减小而关闭工厂;他本该像其他的厂主那样将钱存进银行——贮存起来。这样做才是明智的。但是他并没有这样做,因为他不忍心。他的工人对他忠心耿耿,他不忍心将他的工人踢出门外。他的工人大多是男人,其中有些是妇女也无所谓。

  阿维隆庄园开始了节俭。我们的卧室冬天变得寒冷起来,床单也破烂了。瑞妮将床单盖烂的中间部分剪掉,然后将两边缝合起来再用。一些房间关闭了;大多数的仆人都解雇了。我们没有了园丁,花园里杂草悄悄地滋生。父亲说,他需要我们的合作来打点一切——渡过难关。他说,我们可以帮着瑞妮料理一些家务,因为我们是如此讨厌拉丁文和数学。我们可以学着如何让一美元花的时间长一些。这就意味着,平时晚餐我们只能吃大豆、咸鳕鱼或兔子,而且我们还得自己缝补袜子。

  劳拉拒绝吃兔子。她说,它们看起来像剥了皮的婴儿。要吃兔子,你得先变成一个食肉兽。

  瑞妮说,父亲心太好了,对他自己不利。她还说,他又太骄傲了。一个男人在力不从心的时候应该承认这点。她不知道今后会发生什么,但败落和破产倒是最可能的结局。

  我现在十六岁了。我的正规教育虽然不过如此,可也不得不结束了。我整天闲荡着,可为了什么?我接下来的命运又将如何?

  瑞妮有了她自己的偏好。她喜欢上了阅读《梅费尔》杂志,上面有各种社交庆典的报道。另外,她还读报纸上的社会版——有婚礼、慈善舞会、豪华假日。她记住了一连串的名字——名人的名字、游轮的名字以及酒店的名字。她说,我该在正式的社交场合露面了,将自己得体地打扮一下——参加茶会,去见那些社交界重要的母亲;参加招待会或时髦的郊游;参加正式的舞会,同合意的年轻男宾跳舞。阿维隆庄园又将挤满穿戴体面的人们,如同昔日重来;空中飘着弦乐四重奏的音乐,草坪上燃着火炬。我们的家庭至少与那些为女儿的成长提供这种条件的家庭不相上下——甚至更好。父亲应该早就在银行里存下了这笔专款。瑞妮说,如果我母亲还活着的话,所有的事想必已办得妥妥当当了。

  我对这点表示怀疑。从我听到的关于母亲的一些说法来看,她可能会坚持将我送进学校——阿尔玛女子学院,或者某所这类知名却乏味的学院——学习一些实用却又乏味的东西,譬如速记之类。至于在社交场合露面,那是一种虚荣的表现。她自己就不曾有过。

  祖母阿黛莉娅就不同了;也许时间隔得太久了,因此我可以在心目中将她理想化。她若健在,一定会为我花费一番心血,不遗余力,不惜工本。我待在书房里无所事事,仔细观看挂在墙上的她的一幅幅画像。她的一幅油画像是一九〇〇年画的,画中的她带着一丝神秘的微笑,身穿一件玫瑰红的衣裙,领口很低,因此她的喉咙就显得很突出,仿佛魔术师从幕后伸出的一只胳膊一般;在镀金相框中的黑白照片里,她或是戴着花式女帽,或是插着鸵鸟的羽毛,或是穿着带有冕状头饰的晚礼服,手上戴着小山羊皮的手套。有单人的照片,也有与一群现已被人遗忘的显贵合影的照片。她一定会让我坐下,给我一些必要的建议:如何穿戴、该说些什么、在各种场合如何表现。还有,如何避免自己出丑;关于这一点,我早就明白自己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尽管瑞妮从报纸上查阅过不少社交活动的报道,但她知道的还是远远不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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