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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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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阿黛莉娅不可能有情人。小镇很小,而且道德观念褊狭。她犯不着为这事坏了她的好名声;她可不是一个傻子。再说,她自己也没有钱。 作为女主人和家里的管事,阿黛莉娅按照本杰明·蔡斯的要求做得很好。她为自己的高雅情趣而自豪,祖父在这方面也是顺着她的。高雅情趣是她身上的优点之一,为这个祖父才娶了她。祖父是四十岁才结的婚;在此之前他一直努力工作来积累财富,而现在他打算体现金钱的价值,也就是说他要让他的新婚妻子指点他的衣着、纠正他的餐桌礼仪。他以自己的方式在向文化修养靠拢,至少接触一下具体的实物。一日三餐,他要使用高雅的瓷器。 他买来了全套餐具,吃起了十二道菜的大餐:先上芹菜和咸果仁,最后是巧克力。其间有清炖的肉汤、炸丸子、烘馅饼、鱼、烤肉、奶酪、水果,以及放在蚀镂玻璃盘上的葡萄。现在想来,我觉得这像是铁路旅馆里或远洋班轮上供应的食物。镇上当时有好几个知名的制造商,他们对政治党派的支持都举足轻重。因此,历届首相都来过提康德罗加港,而且都住在阿维隆庄园。祖父本杰明分别与约翰·斯帕罗·汤普森爵士、麦肯齐·鲍厄尔爵士、查尔斯·塔帕爵士三位首相合影的照片镶在金框中,挂在书房的墙上。他们一定最喜欢这里提供的食物,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 阿黛莉娅的任务是为宴会配菜订菜,然后还要提防被人瞧见自己在大吃大喝。按当时的习俗,妇女在公众场合只能斯文地小口慢吃,而大嚼大咽的动作是十分粗俗的。我猜想,宴会过后她一定叫人把一盘子食物送到她的房间去。她十指并用,大吃一顿。 阿维隆庄园于一八八九年完工,并由阿黛莉娅命名。她是从丁尼生的诗中取来“阿维隆”这个名字的。 有一个叫做阿维隆的岛上低谷; 没有冰雹、雨水和大雪的光顾, 没有大风吹得呼呼; 有的只是绿草茵茵和果树丰收的欢愉, 低谷种植园的上面是夏日的海域…… 她将这几行诗印在圣诞卡的内左页。(根据英国的标准,丁尼生的诗歌有点过时了——王尔德的诗歌正占优势,至少在年轻一代中是如此。不过,当时提康德罗加港的一切都有点过时了。) 镇上的人看到这几行引诗肯定都会笑话她,甚至包括社交圈子里那些具有虚荣心的人——他们称她为“夫人”或“公爵夫人”。不过,如果未被列在受邀请的名单之内,他们却会感到伤心。对于她送出的圣诞卡,他们一定会说:唉,她真不走运,我们这里又下冰雹又下雪。也许她能跟上帝说说这事。工厂里的人可能会说:这里哪有什么低谷种植园,是在她的裙子里面吧?我深知这些人的德性,看来也不会有多大改变了。 阿黛莉娅分送圣诞卡是在出风头,但我以为并不这么简单。“阿维隆”是亚瑟王死去的地方。阿黛莉娅选用这个名字无疑是要表明,她流放至此是多么绝望;她也许通过意志力就能够再现诗歌中所描述的快乐小岛,但这永远都不可能成为现实。她想组织一个沙龙,把艺术家、诗人、作曲家、科学思想家等等这些人都聚集起来,就像她们家当年有钱的时候,她去英国拜访她的第三个表兄时所看见的那样。这才是拥有广阔空间的金色人生。 然而,在提康德罗加港是找不到这样的人的,况且本杰明又拒绝出游。他说,他离不开他的工厂。十有八九是他不想被拖进一大群人中间;他们会嘲笑他是个做钮扣的。餐桌上也不知会冒出什么样没见过的餐具。阿黛莉娅会因为他而感到羞愧的。 没有丈夫的陪伴,阿黛莉娅不愿独自去欧洲或其他地方旅行。外面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她可能会不想回来了。在外面四处漂泊,就像飞艇放气一样把钱一点点地花掉,不得不委身于那些下等人或会逗乐的粗汉,最后沦落风尘。穿这样低领的衣裙,她会很容易成为男人的猎物。 就其他方面来说,阿黛莉娅还爱好雕塑。在暖房两侧,各有一尊狮身人面的石雕;我和劳拉常常骑到它们的背上玩耍。一尊快活的半人半羊的农牧神从石凳后面投来不怀好意的目光;他长着两只尖耳朵,私处用一片硕大的葡萄叶遮着,看上去像戴着一枚政府官员的徽章。莲花池边坐着一位端庄的仙女。她有一对尚未发育成熟的少女乳房,大理石做成的头发拧成一条辫子甩在肩后,一只脚轻轻地探入水中。我们常常坐在她身边吃苹果,观看金鱼啃她的脚趾。 (这几尊雕像据说都是“真品”,但真在哪儿?阿黛莉娅是怎么弄来的?我怀疑是上当受骗——某个可疑的欧洲掮客以低价把它们买下来,编造了它们的来源,以欺骗的手法卖给了远隔重洋的阿黛莉娅,从而侵吞了中间的差价。这个掮客断定,他盯上的这个北美洲富婆是不会明白的。) 阿黛莉娅还设计了我们家族墓地的墓碑,并且雕上两个天使。她本想让祖父把他祖先的坟墓也迁到那里去,以显示我们家族赫赫的“王朝史”,可他坚决不同意。结果,她自己倒第一个埋进了那块墓地。 阿黛莉娅死后,祖父本杰明是不是感到松了一口气呢?虽然祖父对祖母的崇拜显然到了敬畏的程度,但他知道他怎么做也达不到她的苛刻标准;对此他可能也厌烦了。祖母走后,阿维隆庄园一切照旧,未有丝毫的改变——照片仍挂在老地方,家具也未移位。也许,他把整座房子都看成是她的一座真正的纪念碑。 因此,我和劳拉可以说是她抚养大的。我们在她的房子里长大,也就是说在她的观念中长大。然而,我们却没有成为她要求的那种人。既然她已经作古,我们也无法同她争辩了。 我父亲是三个兄弟中的老大,阿黛莉娅为他们取了三个高雅的名字:诺弗尔、埃德加和珀西瓦尔——带有亚瑟王的影子和瓦格纳①的隐意。我想,他们该为自己庆幸没被取名为“尤瑟”、“西格蒙德”或“乌尔里克”。祖父本杰明很溺爱他的三个儿子,希望他们能够学做钮扣业,但阿黛莉娅却有更高的目标。她送他们去霍普港的“三一”学校就读;如此一来,本杰明和他的机器就无法使他们变粗俗了。她对本杰明财富的用途很满意,但是却希望掩饰它的来路。 ①瓦格纳(1813-1883):德国著名作曲家。 三兄弟只有到暑假才回家。在最初的寄宿学校和后来的大学就读之后,他们对自己的父亲产生了一种善意的藐视:他不懂拉丁文,一点都不懂;起码他们三个还懂一点。他们会谈一些他不认识的人,唱一些他从未听过的歌曲,讲一些他不明白的笑话。他们趁着月光,驾着他的小游艇航行;这条船被阿黛莉娅命名为“水妖”号——这是她迷恋哥特派艺术的又一实例。埃德加弹奏曼陀林,珀西瓦尔奏响五弦琴;他们还偷偷地喝啤酒,把船上的索具弄得一团糟,留给他们的老父去收拾。家中有两辆新车,他们会开走一辆去兜风。不过,镇上没有多少地方可去,因为镇上的路一年中有半年要么是积满冰雪,要么是泥泞不堪,要么是尘土飞扬。镇上有传言说,父亲的两个弟弟玩姑娘,玩过后又花钱摆平了这件事。也只有钱才能将这几位姑娘打发掉而保住体面——总不能允许出现蔡斯家的私生子到处乱爬的情景吧?不过,她们是外乡的姑娘,因而人们倒不指责本镇的小伙子;相反,男人们却指责那些姑娘。人们笑话这对兄弟,但是却不厉害,因为据说他们长得很结实,而且平易近人。埃德加和珀西瓦尔被昵称为“埃迪”和“珀西”,而我父亲却比较害羞,自尊心也较强,因此别人还是一直叫他诺弗尔。他们都是些帅小伙,只是像别的男孩子一样有点野气。到底什么是“野气”呢? “他们是恶少,”瑞妮对我说,“但决不是流氓。” “有什么区别吗?”我问道。 她叹了口气。“我希望你永远都别搞清楚,”她说道。 一九一三年,阿黛莉娅死于癌症——那病当时还没有名称,很有可能是妇科病变。在阿黛莉娅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瑞妮的母亲被叫来在厨房里帮忙,瑞妮也跟着来了。瑞妮那时十三岁,前前后后的事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疼痛非常剧烈,于是他们每隔四小时就给她打一针吗啡;还有护士日夜看护。但她不愿意躺在床上,十分硬气。她总是从床上下来,像往常一样打扮得漂漂亮亮,你甚至可以认为她已经半疯了。我常常看到她穿着淡色的衣裙,戴着有面纱的大帽子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她姿势优美,腰挺得比大多数男人都要直。最后,为了她好,他们只能将她绑在床上。你的祖父心都要碎了。人们可以看到,这件事使他完全泄了气。”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已经越来越难以在脑中留下印象了。然而,瑞妮一讲这事还要加进一些令人窒息的尖叫、呻吟以及临终的誓言之类,可她的动机是什么我却不得而知。她是想让我也要表现出这般的刚毅——这般的藐视疼痛、这般的硬气,还是她陶醉于讲述那些揪心的细节?毫无疑问,两者兼有之。 阿黛莉娅去世的时候,三个兄弟都已长大成人了。他们怀念自己的母亲吗?他们为她的离去而悲伤吗?那是当然。他们对奉献了全部爱的母亲怎能不心存感激呢?不过,她对三兄弟管教得太严了,设法将他们束缚得牢牢的。她被妥善安葬以后,他们身上的束缚想必也可以松一点了。 三兄弟中没一个愿意从事钮扣业。虽然他们没有继承她的现实观念,但他们也像他们的母亲那样瞧不起这个行当。他们明白树上不会长钱,可他们对怎样才能赚钱也没什么好主意。我父亲诺弗尔认为他可能涉足法律界,然后再从政,以实现他改善国家的抱负。另外两个兄弟想外出闯荡;一旦珀西读完大学,他们俩就远去南美洲探寻金矿。通往南美的路正在向他们招手。 那么由谁来掌管蔡斯的企业呢?难道就没有蔡斯家族的人来继承吗?如果是这样,本杰明何苦要拼命创业呢?事已至此,他让自己相信:除了他自己的雄心和欲望之外,他这么干还另有原因——为了某种崇高的目标。他已经为蔡斯家族创立了一份家业。他想让这份家业一代代传下去。 在这个港市,这件事一定成了人们茶余饭后带有指责口吻的、反复谈论的话题。然而,三兄弟坚定不移。你无法强迫一个年轻人将他的一生献给钮扣制造业。他们并不是刻意要令他们的父亲失望,但他们也不想挑起这副笨重而耗力的世俗担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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