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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18

  玛丽安坐在厨房里桌子边,闷闷不乐地吃着一罐花生酱,一边翻着她最大的那本烹饪书。在吃里脊肉后的第二天,她也没法把猪排吃下去了。自那以后的几个星期中,她一直在进行试验。她发现,不仅是明显从牛身上割下来的东西无法下咽,连猪,羊身上的东西也是一样。也不知她哪个器官出了毛病,拒不接受所有露出一点骨头、腱子和肌肉纤维痕迹的食品,反正她决不是存心为之。碾碎后重新加工的食品,例如热狗和汉堡包,或者羊肉饼与猪肉香肠,只要她不仔细地去看的话就可以接受,鱼也不在被禁之列。她还不敢去试一试鸡肉,她一向喜欢吃鸡,但那东西一副骨架看着就叫人不舒服。此外,她又想到鸡皮一定会使她联想起胳膊上起的鸡皮疙瘩。为了保证多种蛋白质营养,她近来一直吃煎蛋、花生和大量的奶酪。但她心中总暗暗担忧着,随着她翻阅烹好书(她目下翻到了“生菜”那一部分),这种担忧越来越清楚了,那就是这种拒食现象是种恶性的疾病,它是会发展的,慢慢地,她能够食用的范围会越来越小,眼下能被她接受的东西会一件件地被排除出去。

  “我要变成素食主义者了,”她满怀忧愁地想道,“也加入到那些怪人的行列中去,得到保健专柜那边吃午饭去了。”她厌恶地读着一栏题为《如何用酸奶做菜》的文章,这本书的女主编乐滋滋地建议:“在酸奶上洒些碎胡桃仁,喝起来就别有风味。”

  电话响了,她等铃响了两次后才起身去接。她不大愿意跟人说话,好不容易她才放下手中的文章站起身来,那一篇文章介绍的是莴苣、水田芥和各种芳草做的辣调料。

  “玛丽安?”是伦纳德·斯兰克的声音,“是你吗?”

  “是的,伦,”她说,“你好吗?”她有好久没有见到他,或者同他说话了。

  他口气很急。“就你一个人在家吗?我是说恩斯丽在不在?”

  “不在,她还没有下班回来,她说她要去买些东西。”现在是圣诞节前购物旺季,似乎已经有几个月的时间了,各家商店都要到九点钟才打烊。“等她回来我叫她回电话。”

  “不,不,”他连忙说,“我要找的是你。我能到你这边来吗?”

  彼得今晚还在忙那件案子,因此事实上她是有空的,一时间她也想不出什么借口来拒绝他。“当然可以,伦,”她说。话一出口,就无法反悔了,她放下电话时想道,真傻,干吗要答应他呢。

  几个星期以来,恩斯丽一直处于一种极度兴奋的状态之中。她从一开始就肯定自己怀孕了,全副心思都在注意自己身体上可有什么征象,就像科学家紧张地注视着某个至关重要的试管,等待着至关重要的变化发生。她花了好多时间待在厨房里,想试着看看自己是不是特别想要吃某种食品,又尝了好多东西,看它们味道有没有改变。她把结果一件件向玛丽安报告,照她的说法,茶变得更苦了,鸡蛋呢,有了硫磺味儿。玛丽安房间里的穿衣镜比她的大,她就站在玛丽安的床上,侧着身子瞧自己的肚子形状是不是有所改变。她在住所转悠时,嘴里老是哼着歌子,一刻也不停,真叫人觉得难以忍受。终于,一天早晨,她在厨房水槽那里恶心呕吐了,她高兴得不得了。总算等到了该去看妇产科医生的时间了,就在昨天,她跳跳蹦蹦地走上楼来,笑容满面地挥着手上的信封,检查结果出来了,是阳性。

  玛丽安向她表示祝贺,要是早几个月的话,她脸上也许就不会这么自然。那时她就得考虑如何应付这事带来的问题了,例如恩斯丽要住到哪里去——房东太太一旦发现她肚子大了肯定不允许她再住下去;还有她是否需要另找一个人来同住,如果要找的话,她会不会觉得有点对不起思斯丽?要是不找的话,同一个刚生了孩子的单身母亲住在一起一定会有各种各样的麻烦和压力,她受得了吗?但现在这一切都不成问题了,她可以真心实意地为恩斯丽感到高兴。反正她自己就要结婚,她已经是局外人了。

  正因为不想牵扯进去,她对伦的电话很有些不高兴。从他说话的口气当中,她猜恩斯丽已经告诉了他一些事情,但是从他的话中她听不出他到底知道了些什么。

  她决定尽量不采取主动的姿态。当然,无论他讲什么,她都会认真地听,长了耳朵,这是无法避免的——其实他又有什么好说的呢?要说他扮演过什么角色的话,那他的任务早已完成了。她所能做的也就是听听而已。她觉得自己无法对付这种情况,心里老大不痛快:伦要是想找人说话,他该去找恩斯丽,她才能为他提供答案。

  玛丽安又咽下一汤匙花生酱,那东西老粘在上颚上,她不大喜欢。为了打发时间,她翻到了虾蟹贝类那一章,读到的那部分是谈把虾背上那条黑线除掉的事(她边读边想,如今还有谁买真正的虾啊?),接下来谈到的是有关甲鱼的问题,近来她对此倒颇感兴趣,但究竟是哪方面的兴趣呢?她自己也闹不清楚。书上说买来甲鱼后先要把它放在硬纸盒或者其他什么笼子里养上个把星期,好好地对待它,喂它汉堡包,让它把肚子里的龌龊排泄掉。它渐渐对你产生了信任,也许还会像条小狗似的跟在你身后在厨房里慢慢转游,等到这时,你就把它放到一大锅冷水里(开始时它肯定在里面高高兴兴的游来游去),然后放到炉火上去炖。这整个过程使她想起了早期基督教烈士临死前所受的酷刑。在全国各地,以准备食物的名义,各家厨房里有多少这类惨不忍睹的事情啊!但避免此类事情的唯一方法似乎就是以一些现成的鱼肉制品来代替,它们或是以塑料薄膜包裹,或是装在硬纸盒中。这是替代,或者仅仅是伪装吧?反正,如果需要杀生的话,那也由别人高效率地在事前代你做好了。

  楼下门铃响了,玛丽安竖起耳朵听着,除非有必要,她不想冲下楼去。她先听见有人在低声说着什么,接下来门砰的一声关了起来。房东太太早在提防着呢。她叹了口气,合上了烹调书,把汤匙舔了一下扔到水槽里,再旋上花生酱的瓶盖子。

  “嗨,”见到伦的头从楼梯口露出来,她向他打了个招呼。他面色苍白,上气不接下气,像是生了病似的。“进来坐吧,”因为现在才六点半,她接着问,“吃过饭了吗?要不要我给你弄点吃的?”她倒是很想给他弄点吃的,即使是咸肉番茄三明治也行。自从她进食遇到麻烦之后,她发觉在看别人吃东西时,她会有一种反常的快感。

  “谢谢,不用了,”他说,“我不饿。不过要是方便的话,请给我拿点喝的东西。”他走进客厅,沉甸甸地往长沙发上一坐,似乎他的身体是个重重的麻袋,他再也拿不动了。

  “我这里只有啤酒,行吗?”她走进厨房,打开两瓶啤酒,拿到厅里来。对像伦这样的好朋友,她就不必客套,再去拿杯子了。

  “谢谢,”他说。他举起那方形的棕色酒瓶,瓶底朝天,噘起嘴唇,凑到瓶口喝了起来。奇怪的是,一时间他嘴巴的模样倒真有点像个孩子。镳老天,我真需要这东西,问他说,把酒瓶放到小几上。“我想她一定跟你讲了吧?”

  玛丽安回话前先喝了一小口啤酒。这是麋鹿牌的,她出于好奇买了几瓶,她觉得口味同其他牌子的啤酒没有什么两样。

  “你是说她怀孕的事吧,”她以一种平静的口气说道,“她当然告诉我了。”

  伦苦恼地哼了一声。他脱下了角质架眼镜,一只手捂住了双眼。“老天,一想起来我就恶心,”他说。“她告诉我时,我真的大吃一惊。老天,我只是打电话约她出去喝咖啡,自从那晚之后她总有点像是躲着我,我想她一定是给吓坏了。谁知她在电话里说起这事,对我真是当头一棒。整个下午我什么事都没法做。我没等她把话讲完就把电话挂上了,我不知道她对此会如何作想,不过我实在受不了。她是那么小,玛丽安,我是说换了大多数女人的话,你会想,见鬼,活该,反正她们都不是什么正经货色,这并不是说我以前碰到过这种事儿。她那么年轻,该死的是,我根本记不清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回来喝咖啡,我正好有点不大舒服,见到桌上有瓶威士忌,我就喝了起来。当然我不否认我是想诱她上钩,不过,哦,我并没有想要那样的事,我是说我并没有想会这么快,我是说我本不会这么粗心大意。真是糟透了,我该怎么办呢?”

  玛丽安默默地望着他,那么,恩斯丽没有能够向他说明自己的动机。她暗自纳闷,为伦着想,是由她来替他解开这个乱成一团的荒唐的秘密呢,还是等恩斯丽自己去说,按理说这是她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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