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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15

  第二天下午四点半。玛丽安在医院走廊里走着,寻找克拉拉的病房。她中午没有休息,只是叫饭店送来一个奶酪莴苣三明治当午饭,这东西装在硬纸盒子里,不过是两片稀松的面包夹着一薄片奶酪和几片绿不绿白不白的菜叶,这样她就可以提前一小时下班了。她赶路再加上买玫瑰什么的已经用掉了半个小时了。探访的时间还剩下三十分钟,她心中纳闷,不知在这半个小时里她和克拉拉是不是能找到什么可谈的。

  病房的门都开着,她站在门前,几乎得跨进房间才能看清房号。每间房里都传出女人尖细的交谈声。她终于在走廊尽头处找到了克拉拉的房间。

  克拉拉躺在高高的铺着白布床单的病床上,病床一头支起,使她处于半躺半坐的姿势。她身穿绒布的病号服,那一头浅色的头发松松地披在肩上,玛丽安只觉得她床单下面的身体瘦得有些怪。

  “嗨,来啦,”她说,“终于来看看老妈妈了,对吗?”

  玛丽安连忙把带来的花塞过去,这一来就省得为自己最近的行为向她道歉了。

  克拉拉用她那纤弱的手指解开了羊角状的绿色包装纸。“真漂亮,”她说,“我得叫那个混帐护士弄点儿干净水养起来,要是你不注意的话,她很可能给你把这些花儿插在便盆里。”

  在挑选花儿的时候,玛丽安犹豫了一阵,不知是挑深红的好呢,还是挑橙色的或者白色的好,这会儿她倒有点懊悔挑了白色的。从某种角度上讲,白玫瑰放在克拉拉身边几乎太相配了一点,换另一种角度呢,白色又根本不妥当。

  “把帘子拉上一点,”克拉拉低声说。病房里还住着另外三个女人,说话显然很容易被别人听见。

  玛丽安把厚帆布帘子拉了起来,帘子用圆环连接在一根弯曲的金属棒上,挂在床上就像一个椭圆形大光轮,接着她在供来客使用的椅子上坐下来问道:“哎,感觉怎样?”

  “哦,真是妙极了,我从头到尾都看到了,血啊,乱七八糟的东西啊,够邋遢的,不过我得承认那非常有意思。尤其在那小家伙探出头来的时候更叫你着迷,你终于知道这么些天你肚子里怀的就是这样一个小东西。我等着看它,等得兴奋得不得了,这就像你小时候拿到圣诞礼物时,你心痒难熬地急着想打开它一样。在我怀孕时我有时候巴不得能像鸟儿一样,把孩子从蛋里孵化出来,不过这样分娩也的确有其非同寻常之处。”她拈起一支白玫瑰嗅了嗅。“你将来的确也该试试。”

  玛丽安很有些纳闷,对这种事她的口气怎么能这样随便,就像是在向她介绍如何能使馅饼皮变得更松软或者某种新牌号的洗衣粉那样。自然这事早在她的计划之中,迟早会来,彼得说话当中已经隐约提到生孩子的事了。不过在这间躺着好几个盖着白床单的妇女的病房里面,这种可能性突然似乎就近在眼前,让她有点受不了。

  此外还有恩斯丽的事。“别催我呀,”她笑着说。

  “自然会痛得要命,”克拉拉沾沾自喜地说,“为胎儿着想,医院里在不到你实在熬不住的时候,不会给你用止痛药。不过说起痛来,也很好笑,事后你一点儿都记不起来了。这会儿我只觉得好极了,我老在想,会不会像许多女人那样患上产后抑郁症,但好像从来就没有过,我大概是要等到起床回家之后再抑郁去了。就这样躺在这儿真是不错,我真的感觉好极了。”她身子倚在枕头上朝上挪了挪。

  玛丽安只是坐在一边朝她微笑,她想不出什么话来回答。克拉拉的生活似乎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隔膜,就像是隔了一层玻璃窗似的。“你准备给她起什么名字啊?”她问,她好不容易才算没有大声嚷出来,因为她生怕隔了这层玻璃克拉拉听不清她的话。

  “我们还没有决定。倒是有点想叫她维维安·林思,把我奶奶和乔的奶奶的名字连在一起用,乔又想给她起名克拉拉,不过我对自己这个名字并不怎么喜欢。丈夫对生男生女一点都不在乎,这真是太好了,要知道有许多男人就不是这样,不过话说回来,乔毕竟已经有了个儿子了,要不他也许不会这样高兴了。”

  玛丽安望着克拉拉头上方的墙壁,心想这跟办公室是同一种颜色。她几乎觉得从帘子外头会响起打字的声音来,不过没有,你只听见那另外三个女人跟来看望她们的人压低嗓子在讲话。当她走进病房时,看到其中一个年纪比较轻的产妇,就是粉红花边宽松上衣的那个,正坐在床上按号码涂颜色画一张画。或许除了玫瑰花之外,她也该带点东西让克拉拉有事可做,整天这么躺着一定是十分无聊的。

  “要不要我带几本书来给你看看?”她问,说这话的时候她不禁想,自己这口气听起来不是有点像有的妇女联谊会会员吗?那些联谊会的活动内容中就包括抽空到医院探望病人。

  “哦,谢谢你想得这么周到。不过恐怕我真的没法专心看书,至少这一两天里不行。我不是睡觉呢,就是,”说到这里她压低了声音,“听那几个人说话。不知是不是医院里这种气氛的关系,她们谈的不外乎是流产啊,毛病啦什么的。你听着听着就会觉得不舒服,什么乳腺癌啦,输卵管破裂啦,怀了四胞胎三四天就流产一个啦,你就会怀疑什么时候这些东西也会轮到自己身上。这是真事,摩斯太太,就是那边角落里病床上的那位大个儿,就遇到这类事。老天哪,她们谈起这些来一点也没当回事,似乎这些倒霉事儿都跟立了大功得奖差不多。大家忙着把这些东西抖露出来,互相比较,不厌其烦地介绍那些血淋淋的细节,她们真的自豪得很呢。简直是洋洋得意地炫耀自己的痛苦,连我也禁不住讲了自己患过几次毛病,像是要跟她们比赛似的。真不懂女人怎么会有这样病态的心理。

  “哦,依我看,有的男人也是一样的病态,”玛丽安说。克拉拉的话比平时多得多,说话的速度也快了许多,玛丽安觉得很有些奇怪。在克拉拉怀孕后期,即像棵植物的那个阶段,玛丽安几乎忘掉了她还是个有头脑,能思考的人那时她只觉得自己这个朋友就像个有知觉的海绵,因为大部分时间她的一切都被那个块根似的大肚子吸进去了。真想不到还能听到她作出这样的观察和评论。这很可能是一种条件反射,但自然间歇斯底里无关,她看来完全正常,或许只是体内激素发生了变化的缘故吧。

  “嗯,乔自然不在其中,”克拉拉开心地说,“要是他有点儿不正常的话,那我就真的没辙了。他照顾孩子,洗洗涮涮的样样都行,在这样的时刻,一切都留给他处理,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我知道他会把家里弄得好好的,就同我在家时一样。

  不过我们那个亚瑟有点儿小麻烦。现在他大小便完全没问题了,每次都会用他那个塑料痰盂,问题是他老要把大便四处乱藏。他把大便捏成小团团,藏到碗柜,五斗橱底下的抽屉这类地方,你得时刻当心他才成。有回我在冰箱里找到几团大便,乔告诉我他在浴室窗台上窗帘后面也发现好几块,都发硬了。他看到我们把那些团团扔掉很不高兴。真不懂他干吗要那样,这小家伙长大了也许会当个银行家。”

  “你说会不会同新生的小家伙有关系?”玛丽安问,“也许有点吃醋吧。”

  “那也说不定,”克拉拉安详地笑了。她手上捏了朵白玫瑰转过来转过去。

  “好,我的事谈得够多的了,”她边说边在床上转了转身,面孔正对着玛丽安,“我一直没机会同你谈谈你订婚的事呢。自然,尽管我们和彼得不怎么熟,乔和我都为你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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