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阿特伍德 > 可以吃的女人 | 上页 下页
一八


  我猜想,田野是出自某本介绍男子野外活动的杂志中的狩猎故事,我记得他那天穿的是花格呢上装。羊皮呢,我想是同某些男人看的画册有关,充满那种画册的无非是豪华的顶层公寓中男欢女爱的情景。可是浴盆又该如何解释呢?也许是来自他读的某个有关谋杀的小说吧,他把那类书称为瞩消遣文学”;不过这不是说有人死在浴盆里吗?还得是个女人。那一来封面设计大有文章可做了:你可以看到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躺在浴盆里,头发披散在水面上,在敏感部位加上点儿水,一块肥皂,一个橡皮鸭子或者一摊血迹来遮掩一下,以便应付审查。她躺在又白又凉的浴盆中,已经断气,肉体冰冷,只有两只眼睛朝你瞪得大大的,这个浴盆成了她的棺材。我的眼前突然浮现起这么一幅画面来:设想我们俩都睡着了,不知怎的水龙头打开了,水暖暖的,我们全无知觉,水慢慢往上涨,越来越高,最后我们溺死在其中。等到他那个熟人又带人来看房子时准会大吃一惊,他们只见满地是水,一男一女两具裸尸紧紧拥抱在一起。“是自杀,”大家准会说,“殉情。”在夏天的深夜,在这座既供单身房客,又有豪华双卧室的布兰特维公寓楼里,人们可以看到我们俩的鬼魂身披浴巾,在厅堂里游荡……我望着天鹅,望得累了,便转眼去看那银色的弧形淋浴喷头。彼得的头发有一种干净的肥皂气味,这不仅仅是在他刚刚淋浴过后,平时他身上也总带有肥皂味。

  闻到这种气味,我就会联想起牙医的椅子和药品,但在他身上我却觉得很好闻。他从来不用那种甜腻腻的剃胡霜或者其他代替香水的男性化妆品。

  他的手臂搭在我身上,我可以看见那上面一排排的汗毛。他的胳膊就像浴室一样,干净,洁白而清新,很少有男人的皮肤像他的那么光滑。他的头伏在我肩膀上,我看不见他的脸,但我可以在心目中想象他的样子。他正如克拉拉所说的,长得“很好看”,也许这就是我当初迷上他的原因。他之引人注目,倒不是他相貌特别英俊,或者有什么异常之处,而是他五官虽似平常,但却极其端正,就像香烟广告上修饰得整整齐齐的年轻的面孔。有时候我倒希望他身上不是这么光滑,有个疣子或者黑痣什么的能触摸得到,那反而会让人放心。

  我们是在我毕业那天一个露天茶会上认识的,他也同我的朋友相熟,我们一起在树荫底下吃冰淇淋。他的态度很有些一本正经,他问我有什么打算。我谈起准备找个职业,口气满有把握,其实我心里并没有底。他后来告诉我,他喜欢我的就因为我具有独立的见解和判断力,他认为像我这样的女子决不会企图对他的生活横加干涉。他最近就遇上他所谓的“另一种类型”的姑娘,搞得很不愉快。我们俩就按照这种想法行事,我觉得挺配我胃口。我们彼此采取一种相互信任的态度,这样我们就相处得很好。自然我得顺着他的脾气,但所有男人无不如此,好在他为人还直率,要猜出他的心事并不很难。整个夏天我同他来往,觉得很高兴,因为我们只有在周末才见面,感情就一直很热烈。

  不过我第一次去他寓所那回,我几乎下决心要跟他一刀两断。那天他不停地让我听音乐喝白兰地,以为这才显得他有手腕,会应酬,我呢也听他摆布,上了他的床。我们把白兰地杯子放在书桌上,彼得为了显本事,一不小心碰倒了一只杯子,杯子在地上摔得粉碎。

  “哦,真该死,随它去吧,”我说,这话也许有点不够策略。想不到彼得却打开灯,拿来了扫帚和钵箕,像鸽子啄食那样认真仔细地拣起大一点的碎片,把玻璃碎屑打扫干净。这一来情调给完全破坏了。我们很快就气鼓鼓地道别,在那之后我有一个多礼拜没有接到他的电话。自然现在情况要好多了。

  彼得伸了伸懒腰,打了个呵欠,把我的胳膊在浴盆边上压得怪疼的。我眉头皱了皱,轻轻地把手臂从他身子底下抽出来。

  “你那边情况怎样?”他漫不经心地问,他的嘴贴在我肩膀上,他老是问我这句话。

  “挺不错的,”我低声回答。他怎么看不出来呢?有时我真该说“糟透了”,不为别的,就看他有何反应,不过不用问我也知道他是不会相信的。我伸出手去抚摸他湿湿的头发,搔搔他的后脖,适度来几下,他挺喜欢的。

  他也许想用浴缸来表现他的个性吧,我试图对此作出合理的解释。是苦行主义吗?与古代人为惩罚自己而穿马毛衬衣、坐钉板等苦刑属于同样性质,让自己的皮肉受苦。但彼得显然不是这样,他是喜欢舒服的生活的;更何况,他在上面,皮肉吃苦的并不是他。也许这只是年轻人的一种鲁莽的行为,就像不脱衣服跳进游泳池里,或者在聚会时把东西放在头顶上一样,但这也不适用于彼得。使我聊以自慰的是他的那帮老朋友个个都成了家,要不下一回他还可能会把我们塞到衣柜里,或者在厨房的水槽里摆出什么古怪姿势来呢。

  要不——想到这点我就不寒而栗——他是想以此来表现我的个性。在我面前出现这种新的可能性:难道他真的把我同卫生间里的那些东西等同视之吗?他把我看成什么样的人了?

  他用手指绕弄着我脖子后面的头发,一边在我耳边低声说:“你要是穿和服准保很好看。”他咬了咬我的肩膀,我认为这一动作说明他无忧无虑,极其轻松。彼得一般是不咬人的。

  我也咬了咬他的肩膀作为回报,接着,我看了一眼淋浴总开关,它仍然开着,我便伸出右脚——我的脚挺机灵的——打开了冷水龙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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