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阿特伍德 > 可以吃的女人 | 上页 下页


  §4

  下班已经很晚,我在金黄色的夕阳余晖中沿人行道向地铁车站走去,天气热烘烘的,空气中浮着厚厚的烟尘,使人感到像在水底下游泳一样。我老远就看见电话柱旁闪着恩斯丽的身影,我走上前去,她转身同我一起加人到下班的公司职员的人流之中,沿着窄窄的楼梯,下到十分阴凉的地下站台里。我们动作麻利,占到了座位,不过是坐在车厢的两侧。我透过摇摇晃晃的人体,尽量去看外面的那些广告。

  到站之后,我们下了车,穿过一道道画着彩粉画的走廊,觉得空气不像刚才那么潮湿了。

  克拉拉的家还要往北再走几个街区。我们默不出声地走着;我琢磨着是不是把养老金计划的事告诉她,但想想还是算了。恩斯丽是不会理解我怎么会为此感到烦恼的:她一定认为我完全可以离开这个公司,重新找个工作,最好的办法就是如此。

  接着我又想到了彼得遇到的麻烦;要是我把这事告诉恩斯丽的话,她一定会觉得好笑。到末了我只是问她是不是感觉好一些了。

  “别这么婆婆妈妈的,玛丽安,”她说,“你把我当成病人了。”

  听了这话我有些不高兴,就没有回话。

  我们登上一个小小的斜坡,这个城市的地势从湖畔略略往上倾斜,形成了一系列不大的起伏,不过要是你站定下来,又会觉得脚下是一片平地。正因地势稍高,我们才会觉得空气清凉了一些。这地方也比较安静,我想,根据克拉拉目前的条件,她能够住在这个地方,远离闷热而喧闹的市中心,也是够幸运的。不过她自己却认为这有点像是从市中心给赶了出来:他们原先住在大学附近一套公寓里,后来因为面积太小而不得不搬到北边来,这地方还算不上是旅行车随处可见的真正现代化平房郊区。街道本身是古老的,但不如我们那条街漂亮:房子都是半独立式的,又长又窄,带有木质门廊,后花园十分窄小。

  “天哪,真热,”恩斯丽说,我们转上了通往克拉拉房子的小道。屋前那块草坪小得跟门前擦脚垫差不多,草显然有好些时候没修剪了。台阶上丢了个娃娃,脑袋同身体几乎要脱离关系了,在婴儿车里有个大的玩具熊,里面填充的材料也翻了出来。我敲了敲门,几分钟后,乔在网格门后面出现了,他一脸倦容,头都没梳,一面还在扣衬衫扣子。

  “嗨,乔,”我说,“我们来了。克拉拉感觉怎样?”

  “晦,有进步,”他说,站到一边给我们让路进门。“克拉拉在后面院子里。”

  我们穿过整座房子;房子的结构就是常见的那种格式,前面是起居室,后面是餐室,用滑动门隔开,再往后是厨房。屋里地上东一处西一处散落着各种物件,我们只好在其中跨过或者绕过去。后门廊的台阶更不好走,上面放满了各种各样的瓶子,有啤酒瓶、牛奶瓶、葡萄酒和威士忌酒瓶,还有婴儿奶瓶。我们好不容易走了下去,只见克拉拉坐在后院里钢架圆藤椅上。她把脚搁在另一张椅子上,抱着最小的孩子——她有孕在身,没法将孩子搂紧在怀里。克拉拉身体很瘦,怀孕时肚子总是特别显眼。如今她已经怀胎七个月,那模样就像是一条蟒蛇吞了一个大西瓜似的。

  对比之下,她那长着一头淡黄色头发的脑袋显得很小,有些弱不禁风的样子。

  “嗨,”我们走下台阶时她有气无力地打了个招呼。“你好,恩斯丽,真高兴又同你见面。天哪,这天气真热。”

  我们应了一声,由于没有椅子,便坐到她身边的草地上。恩斯丽和我都把鞋脱了,克拉拉本来就光着脚。我们发觉很难进行交谈,因为那娃娃嘴里不住地哼哼着,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她的身上,有好一会儿只听到她一个人的声音。

  克拉拉在打电话给我的时候,似乎是向我求救,但现在看来我是无能为力的了。

  我也觉得她本来就没有指望我能帮什么忙,她只是要我来亲眼看看这一切,或者说她实在是大无聊了,我的在场可以稍微给她一点消遣。

  娃娃不闹了,又格格笑了起来。恩斯丽摘着地上的草叶子。

  “玛丽安,”克拉拉终于开了口,“能不能把艾兰抱一会儿?这孩子不肯下地,我的臂膀都快累断了。”

  “我来抱,”想不到恩斯丽竟然自告奋勇。

  克拉拉用力把婴儿从身上抱起,递给了恩斯丽,口中一边说:“好了,你这个小粘人虫,我有时觉得她就同章鱼一样,浑身上下都是吸盘。”她往后靠在椅背上,闭起了双眼,那模样活像是棵怪模怪样的植物,在圆滚滚的躯干上长出四条白色的细根,上面开着一朵淡黄色的小花。附近的树上有只知了在叫着,那一成不变的声音传来,就像阳光那样热辣辣的刺耳。

  恩斯丽笨手笨脚地抱着那小娃娃,好奇地望着她的面孔。我觉得她们的两张脸真是像极了。孩子盯着恩斯丽看,她蓝色的眼睛瞪得滚圆,同恩斯丽一模一样,那粉红色的嘴唇里流了些口水出来。

  克拉拉抬起头睁开双眼。“要不要我去给你们拿点东西来喝?”她问,记起了我们是客人。

  “哦,不必了,我们很好,”我忙说,一想到她吃力地站起身来的样子,我就有些紧张。“要我去替你拿什么东西吗?”能多少帮点儿忙,我心里会好受些。

  “乔马上就会出来,”她说,像是进行解释。“哎,同我聊聊吧,有什么新闻?”

  “没什么了不得的事,”我说。我坐在那里,尽力想可有什么事能让克拉拉开开心,但我能想到的话题,诸如办公室里的事情啦,我最近去的地方啦,或者公寓里的布置啦,都只会使克拉拉想到自己的无奈。她如今行动不便,整天待在家里忙着一些非做不可的琐碎事情,像是给禁闭起来了一样。

  “你还和那个小伙子来住吗?那个相貌堂堂的年轻人,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我记得有一回他开车来接过你。”

  “你是指彼得吗?”

  “幄,他们可热络呢,”恩斯丽插嘴说,口气很有些不以为然。“那小伙子把她紧紧攥在手掌心里了。”她盘腿坐着,这会儿把娃娃放在腿上,点起一根香烟来。

  “听起来很有希望啊,”克拉拉说,仍然苦着脸儿。“哦,有件事告诉你,你知道吗?伦·斯兰克回来了。他前几天来过。”

  “真的?他几时来的?”我有些不痛快,他没来看我。

  “大概一星期之前吧。他说想给你挂电话,可是没有你的号码。”

  “那他可以查问一下呀,”我冷冷地说。“不过我还是想见见他。他情况如何?打算回来待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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