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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17

  西蒙梦见一条走廊。那是他家老房子(他童年时的房子)里的顶楼通道,他父亲没破产去世前他们住在那幢房子里。女佣们住在顶楼。那是个像他这样的男孩儿不该探索的秘密世界,但他穿着袜子像间谍一样爬上去过。他在半开着的门外偷听她们在认为没人的时候会说些什么。

  胆大时,他会在她们都在楼下时走进她们的房间。他会很激动地去看她们的东西,她们那些不让人看的东西。他会打开抽屉,摸摸断了两个齿的木梳子和细心卷起来的丝带。他会在角落里、门背后乱翻:穿皱了的衬裙,只剩一只的棉袜子。他会用手去摸,摸上去很暖和。

  在他的梦里那过道与真的一模一样,只是大了一点。墙也更高、更黄,并在发光,好像太阳光正把这些墙照透。但门是关着的,并上了锁。他一扇扇门都试了,把门闩向上提,轻轻推门,但一扇也打不开。但他知道里面有人,他能感觉到她们。那些女人,那些女仆穿着白棉衬衫坐在她们的窄床的床边。她们的头发没扎上去,带着波浪披到肩膀处,她们的嘴唇微张,眼睛闪烁。她们在等着他。

  门最终打开了。里面是海。他没来得及止步,就朝下走去,水漫过他的头,头上升起一股银色的水泡。他耳朵里听见铃响,一阵微弱的、银色的笑声,然后很多手在抚摸他。这是那些女仆,只有她们会游泳。但她们都从他身边游走,遗弃他。他对她们叫,帮帮我,但她们已走了。

  他抓住一件东西:一把破椅子。海浪起伏不停。尽管浪很大,但没有风,空气清新,沁人肺腑。在他身旁够不着的地方,各种东西都浮在水里:一个银端盘,一对烛台,一面镜子,一个刻了花纹的鼻烟盒,一块会发出蟋蟀样的唧唧声的金表。这些东西本是他父亲的,但他死后就都卖了。它们像气泡一样从海底浮上来,越来越多。快到水面时这些东西慢慢翻个个儿,像腌熏的鲱鱼。它们不像金属那样是硬的,而是软的;外表有层像鳝鱼一样的带鳞的皮。他满怀恐惧地看着,它们现在都聚在一起,缠绕成一团,重新组合。触角在长。出现了一个死人的手。这是他父亲正在缓慢地起死回生。他强烈地感到自己违背了长者的意志。

  他醒来了。心怦怦直跳,床单和被子都缠在他身上,枕头全掉在地上。他全身被汗湿透了。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回想这一切。他想他能理解是什么样的联想让他做了这样一场梦。是格蕾丝的故事,在大西洋的航行,海上的葬礼,家用物品的目录,当然还有那专横的父亲。一个父亲使他联想起另一个父亲。

  *

  他看了看放在床边小桌上的表:他第一次睡过了头。幸好早饭也晚了。但粗鲁的多拉随时都可能到。他不想让她看见他穿着睡衣,发现他睡懒觉了。他把晨衣往身上一搭,迅速坐在写字台前,背对着门。

  他要把刚才的梦记在日记里;他的日记专门记这些。法国有个学派的精神病医生提议把梦的记录当作一种诊断工具。他们记下病人的梦,也记下自己的梦,然后两者加以比较。他们认为梦像梦游症一样是意识以外的动物生活的表现。人眼看不见,也无法用意志去控制。也许记忆链的挂钩,或许是铰链,就在那儿?

  他必须重读托马斯·布朗有关联想和暗示的书以及赫巴特的意识界限理论,即区分阳光下有意识的意念与阴影之下那些已被遗忘的意念的分界线。莫罗·德·图尔斯认为梦是了解精神病的关键。梅因·德·比朗把有意识的生活仅仅看作一个岛,浮在下意识的宽阔水面上,但像鱼一样从水中吸取意念。已为人知的那部分只是这一黑暗的贮藏室里的一小部分。失去的记忆像下沉的宝贝一样躺在水底;有可能的话,人只能一件件地去找回这些宝贝。而健忘本身可能是梦的相反形式:沉溺于回想,钻进……

  ①Thomas Brown(1778-1820),苏格兰心理学家,主要理论是人脑的联想和暗示。

  ①Herbart(1776-1841),德国哲学家,心理学家,数学家,写有关于人的有意识与无意识现象的重要著作。

  他背后的门打开了:早饭送进来了。他很勤奋地蘸了下墨水。他等着端盘嘭地放下的声音,以及陶器与木头相碰的声音,但他没听见。

  “就放在桌上,行不行?”他没转身就说。

  只听见一声空气从小风箱跑出的声音,接着是一阵东西被打碎的声音。西蒙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多拉把端盘向他摔来,因为在他看来多拉一直有种压抑的、潜在的犯罪暴力行为。他不禁叫起来,从椅子里跳出来,猛一转身。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的是房东太太,汉弗莱夫人,破碎的陶器和食物撒了一地。

  他赶快上前,跪在她身边,开始号脉。至少她还活着。他翻开一只眼皮,看到蛋白色。他很快解开她戴着的不很干净的全身围裙,他可以认出这就是邋遢的多拉常穿的那个围裙。然后他解开她裙子前面的扣子,这时他发现掉了个扣子,但线还挂在上面。他在几层布里寻找了一阵,终于用自己的小折刀把她胸衣的带子割断了。她体内散发出紫罗兰水、秋叶和湿的肉体的味儿。他没想到她身上还有些肉,不过她还远远算不上丰满。

  他把她抱到自己的卧室(客厅里的沙发太小),让她躺在床上,并在她脚下放了个枕头,以便让血流回她的头脑。他想脱去她的靴子(今天早上她的靴子还没擦过),但认为这是不必要的亲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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