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艾特玛托夫 > 永别了,古利萨雷! | 上页 下页
二十五


  脑袋都快要作了,而他还在嘟嘟嘟的。可是他没能跑到划线的圈子。还得返回来,重新开始。这一回,又没有跑到。玩赢了的孩子欢呼雀跃。既然一口气跑不到,那就当毛驴吧!他爬到吹嘟嘟的孩子背上,那孩子就当了毛驴,驮着他。

  “驾,向前冲啊!驾,快点跑呀!”骑手磕着腿,催赶着毛驴,“孩子们,你们瞧,这是我的古利萨雷!瞧,它跑得跟溜蹄马一模一样……"

  这个时候,古利萨雷正在院墙后的马棚里站着。它烦恼不堪。不知为什么今天没有给它备鞍。从清早起,既不喂料,也不给饮水。好象把它忘了。马棚里早就空空的了:驾驭的马早就陆续拉走了,供坐骑用的马也都牵走了。只有它,日在单马栏里……

  马倌们正在出粪。孩子们正在墙外闹着玩。此刻要能飞到马群那里,飞到草原上,该有多好!它仿佛看到无边无际的草原,看到马群在那里自由自在地游荡。在马群上空,飞过一群灰雁,拍打着翅膀,在互相呼唤……

  古利萨雷动了一下身子,想挣脱开系着的链子。不行,这回用了两根铁链子把它死死地系住了。兴许,马群会听到它的声音的吧?古利萨雷把头伸到顶棚下的窗口,一边在木板上来回倒换着蹄子,一边拖长声音,使劲地嘶叫起来,仿佛问:“你——们——在——哪——儿——?……”

  “别叫了,恶鬼,吵死了!”马倌跳过来,对它扬了扬铁锹,然后,冲着门外的什么人喊道:“拉出来吗?”

  “拉出来!”院里回应着。

  于是,两个马倌把溜蹄马拖到院子里。呀,有多亮堂!空气多好!溜蹄马的鼻子轻轻翕动着,呼吸着春天醉人的空气。树叶散发着苦涩的气味,还有一股潮湿的泥土气息。全身的热血在沸腾,最好能立刻飞跑开去。古利萨雷轻轻跳动了一下。

  “站住!站住!”立即有好几个声音喝住它。

  怎么今天有这么多人围着它?袖子都卷得高高的,一双双手毛烘烘的,都挺有劲。一个穿着灰长袍的人,在一块白布上摆上一件件亮晃晃的金属器具。这些器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刺入的眼睛。另一些人拿着绳子。哦,新主人也在这里!穿着一条肥大的马裤,劈开两条又粗又短的腿,神气活现地站在那里。跟大家一样,皱着眉头,只是袖子没有卷起。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来回扭着制服上的扣子。昨天,他身上又发出了那股难闻的臭味了。

  “喂,站着干什么,开始吧!就开始吗,卓罗库尔·阿尔丹诺维奇?”伊勃拉伊姆请示主席说。对方默默地点了点头。

  “来,动手吧!”伊勃拉伊姆手忙脚乱起来,他急急地把自己的狐皮帽子挂到马棚门上的钉子上。帽子掉了下来,正好落在一堆牛粪上。伊勃拉伊姆带着厌恶的神色抖落着帽子,又重新戴上。“您最好稍稍高远点儿,”他说,“保不住马蹄子会踢了您。马可是笼头笨脑的笨家伙,随时随地会给你两下子的。”

  古利萨雷一阵抽搐,感到脖子上套上了一根鬃制的套索。毛扎扎的。鬃索在胸前打了个活结,一端扔到上头,落到腰上。他们要干什么?不知怎的又把鬃索扯到后腿的踝骨上,不知怎的又把四条腿都给相上。古利萨雷暴怒起来,打着响鼻,斜瞪着眼睛。这是干什么呢?

  “快!”伊勃拉伊姆催促着,突然扯着嗓子,尖叫一声,“放倒!”

  两双有劲的毛烘烘的手,猛地把鬃京住身边一拽,古利萨雷“啪哈”一声,立即倒在地上。太阳翻了个筋斗,地震得发颤。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它侧身躺着?为什么张张脸都奇怪地扯长了?为什么树变高了?为什么它躺得那么难受?不行,这很不对劲。

  古利萨雷晃了一下头,整个身子抽动了一下。鬃索,象烧红的铁链似的烙进皮肉,把它的腿拉到肚子底下。古利萨雷猛力一蹿,使劲地、绝望地乱蹬乱踹着唯一没有捆绑的后腿。鬃索绷得紧紧的,发出快要断裂的吱吱声。

  “快去!压住它!不让它动!”伊勃拉伊姆急得团团转。

  好几个人冲上去,用膝盖压住马。

  “头,把头朝地之压!捆起来!拽紧!就这样。动作快点。拉住这头,拽紧,找紧,还要挟紧点。这下成了。这回把这儿钩住,打个死结!”伊勃拉伊姆一个劲地尖声嚷嚷着。

  这下,古利萨雷腿上的鬃索缠得越来越紧了,直到四条腿都捆在一起,打了个粗硬的结子。古利萨雷哼哼着,“嘶嘶”地叫着,竭力想挣脱开这根捆得死死的鬃索,把那些压在它脖子上、头上的人统统甩开。但是那些人还是跪着,压着它。一阵痉挛通过溜蹄马汗透的全身,四条腿都麻木了。它再也动弹不得了。

  “啊哈,总算捆住了!”

  “真是好大的劲儿!”

  “哪怕它是台拖拉机,这会儿也动不了罗!”

  这当地,他的新主人三下两下跳到躺倒的溜蹄马眼前,在它的头旁蹲下,散发出昨天那样的酒糟味。他带着不加掩饰的仇恨,得意洋洋地好笑起来,仿佛躺在他面前的不是一匹马,而是他的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大汗淋淋的伊勃拉伊姆,一边用手帕擦着汗,一边在主席身旁也蹲了下来。两人紧紧挨着,拍起烟来,等着下一步的行动。

  院子外面,孩子们还在玩着扔棍子的游戏;

  阿克巴伊,科克巴伊,

  别把小牛犊赶到地里,

  你赶呀赶,反正赶不到地里,

  得了吧,你就甭赶啦。

  嘟嘟嘟……

  太阳依旧那样照着。古科萨雷最后一次看到了无边无际的草原,看到马群在那里自由自在地游荡。在马群上空飞过一群灰色的大雁,拍打着翅膀,在互相呼唤……脸上粘满了无数苍蝇,可又没法轰走。

  “就开始吗,卓罗库尔·阿尔丹诺维奇?”伊勃拉伊姆问道。

  对方默默地点了点头。伊勃拉伊姆站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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