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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不想吃,”塔纳巴伊把饭碗推开,迟疑了片刻,说,“把科穆兹拿来,弹弹那支《骆驼妈妈的哭诉人》。”

  扎伊达尔取来了科穆兹琴,把一端放到嘴边,一边用手指轻拨细细的钢弦,她对着琴吹了一口气,随后又吸了一口气,于是便响起了游牧人的古老曲调。歌子唱的是一头失去了孩子的骆驼妈妈。它在荒凉的旷野里跑了许许多多天。叫呀,喊呀,寻找自己的小宝贝。骆驼妈妈悲痛万分:黄昏时分,它不能再把它的小宝贝领到悬崖之上,黎明来临,不能再在乎原上一起奔跑,它们不能再在一块儿采摘树叶,不能再在流沙上漫步,不能再在春天的田野里徘徊,不能再把它白花花的奶汁喂它的小宝贝了。你在哪儿,黑眼睛的小宝贝?答应一声呀!奶水哗哗流着,从胀鼓鼓的乳房一直流到腿上。你在哪儿?答应一声呀!奶水哗哗流着,从胀鼓鼓的乳房哗哗流着。白花花的奶水呵……

  扎伊达尔的科穆兹琴弹得十分出色。想当年,他就是为这个才爱上了她,那阵子她还是个小姑娘哩。

  塔纳巴伊垂着头,听着。虽说没有着她,同样也历历在目。她的一双手,因为成年累月的劳动,受热受冻,已经变得粗糙不堪。头发花白了。颈脖上,嘴角,眼旁,落上了皱纹。在这些皱纹后面是近去了的青春——一个黑黝黝的小姑娘,两条小辫子搭在肩上,而他本人,那年月才是个嫩生生的小伙子,还有他们之间的亲密交往。他明白,此刻她根本不会觉察到他的存在。她正全神贯注地沉浸在她的乐曲之中,在她的遐想之中。他看到,此刻她分担了他的不幸和痛苦。她总是把它们深深地埋到自己的心里。

  ……骆驼妈妈跑了许许多多天,叫呀,喊呀,寻找自己的小宝贝。你在哪儿,黑眼睛的小宝贝?奶水哗哗流着,从胀鼓鼓的乳房一直流到腿上。你在哪儿?答应一声呀!奶水哗哗流着,从胀鼓鼓的乳房哗哗流着。白花花的奶水呵……

  两个闺女搂抱着已经睡着了。在毡包外面,是夜色笼罩下的一片黑沉沉的大草原。

  这个时候,古利萨雷正在马棚里闹得天翻地覆,不让那些马倌们安生。它这是头一回被关进马棚——这个马类的牢房。

  08

  一天早上,当塔纳巴伊在马群里发现他的溜蹄马时,就甭提有多高兴了。马鞍下还拖着一截从笼头上扯下来的绳子。

  “古利萨雷,古利萨雷,你好哇!”塔纳巴伊策马跑过来。走近一看,只见它备着别人家的笼头,别人家的笨重的马鞍和沉甸甸的马镫。特别叫他生气的是,马鞍上还系着一个蓬松松的软乎乎的鞍垫,好象骑马的人不是个男子汉,而是一个大屁股的胖婆娘。

  “呸!”塔纳巴伊气得啐了一口。本想逮住溜蹄马,把它身上那套不伦不类的马具统统扔掉,但是古利萨雷溜跑了。溜蹄马此刻顾不上他。它正在对那些母马大献殷勤。这些天来,它把它们想苦了,所以根本没有发现它原来的主人。

  “这么说,你是挣断了缰绳跑回来的,好样的!好吧,你溜达溜达吧,就这样办吧。我来个装聋作哑不知道。”塔纳巴伊想了一下,决定让马群跑一跑舒展舒展筋骨。趁追赶的人还没来,让古利萨雷感到在自己家里有多痛快!

  “嗨,嗨,嗨!”塔纳巴伊吆喝着,在马鞍上欠了欠身子,不断挥舞着套马杯,把马群起将开去。

  母马招呼着乳驹子动身了,那些正当妙龄的小母马蹦呀跳呀,跑开了。风儿吹拂着马的鬃毛。发绿的大地在阳光下笑逐颜开。古利萨雷精神大振,它挺直身子,昂着头,跑开了。它冲到马群的头里,把那匹新来的公马赶到后头,自个儿在马群前抖着威风,打着响鼻,扬鬃舞尾,忽儿赶到这边,忽儿又跑到那边。马群的那股味道——马奶的甜味,乳驹子的香味,还有那随风吹来的艾蒿的苦味,熏得古利萨雷如痴如醉。它什么都不在乎啦:管它背上那不伦不类的马鞍和软乎乎的鞍垫,管它那副一个劲儿磕碰着两肪的沉甸甸的马蹬。它把什么事都忘了。它忘了,昨天它到了区里,给投在一根老粗的马拉上,轰隆而过的卡车吓得它咬紧嚼环,急急往一旁后退。它忘了,后来它又站在一家发着煤油味的小铺旁的水洼里,它的新主人同他的一伙人蜂拥而出,一个个臭气熏天。新主人上马时如何连连打着饱嗝,鼻子里呼味呼哧直响。它忘了,这些人在泥泞的道路上如何进行了一场愚蠢的跑马比赛。它驮着新主人如何全速飞奔,而那人象袋面粉似的,在鞍子上颠着晃着,过后,主人猛地勒住嚼环,用皮鞭狠狠抽它的头。

  溜蹄马把这一切统统忘掉了:马群的那股味道——马奶的甜味,乳驹子的香味,还有那随风吹来的文蒿的苦味,熏得古利萨雷如痴如醉……溜蹄马跑呀跑呀,根本没有想到,追捕的人已经随后飞驰而来。

  当塔纳巴伊把马群赶回原来的地方时,两个村里来的马馆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于是又把古利萨雷从马群里牵回了马厩。

  可是没过几天,马又跑回来了。这一回,既没有宠头,也没有马橙。不知怎么的,挣脱了马笼头,夜里从马棚里跑了。塔纳巴伊开头还乐了一阵,过后,不作声了。他思忖片刻,便甩开套马索,套住了溜蹄马的脖子。他亲自逮了马,亲自给套上马宠头,亲自牵着它,送往村里去,还请邻近放牧点上的一个年轻牧民在后头赶着。半路上碰上了那两个马倌,他们正前来捉拿逃跑的溜蹄马。塔纳巴伊把古利萨雷交给他们,还埋怨了几句:

  “你们在那里是干什么吃的?没有手还是怎么的?连主席的一匹马都看不住!把马拴紧点!”

  当古利萨雷第三次跑回来时,塔纳巴伊气得非同小可。

  “你怎么啦,混蛋!干什么鬼迷心窍成天往回跑?你这个呆子!”他一边写着,一边操起套马杆去追溜蹄马。又把马拖着往回送,又把那两个马倌骂了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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