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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

  他头一回见着溜蹄马,已经是战后了。

  上等兵塔纳巴伊·巴卡索夫在西线和东线都打过仗。日本关东军投降之后,他就复员了。总而言之,这六年的士兵生涯,他差不多是一步一步艰苦地走过来的。老天爷保佑,他的运气还不惜:就是一回坐车时震伤了,另一回一块弹片伤了胸部。他在野战医院里躺了两个多月,后来又赶回了自己的部队。

  可是当他回到家乡时,车站上的小贩们都管他叫老汉了。得了吧,这多半是开玩笑。不过,塔纳巴伊对此并不恼火。他当然不算年轻了,但是也不能算老。看上去有点老态;打了几年仗,面孔自然是饱经风霜的了,嘴边也掺杂几根白胡茬了。不过无论体格,无论精神,他都是结结实实的。过了一年,妻子生了个闺女,后来又生了一个。两个女儿现在都已出嫁,有了孩子了。夏天常常回来。大女婿是个司机,常常把两家人都带上,开着汽车,到山里来看望老人。是的,老人们对女儿和女婿毫无怨言,就是儿子不怎么争气。不过,这说来话长……

  那阵子刚刚胜利,在回家的路上塔纳巴伊感到,好象真正的生活服下才开始。心情舒畅极了。在沿途的一些大站上,都有管乐队迎送过往的军用列车。妻子在家里等着,儿子快八岁了,该上学了。塔纳巴伊在车上的感受,仿佛是第二次获得了生命,仿佛万千往事,都已不值一提。真想忘记一切,真想一个心眼只考虑未来。而未来,看来是简单明了的:要过日子,要抚养孩子,要搞好生产,要盖房子,总之一句话——要生活。对此,不应该再有什么干扰,因为过去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保证今天能最终过上这种真正的生活——人们日日夜夜梦寐以求的生活。正是为了这种生活,人们才在战场上流血牺牲,争取胜利。

  于是塔纳巴伊感到,他得赶紧生活,赶紧生活!为了未来,他应该贡献出自己毕生的精力!

  开头,他在打铁铺里论大锤。他原本是这方面的巧手,现在好不容易又摸到了铁砧,于是他从早到晚,挥着胳膊,使劲锤呀锤呀,使得那个铁匠忙不迭地翻转着锤子下烧红的铁块。直到如今,他的耳际还不时响起打铁铺里叮叮当当的声音。这种声音常常能压倒一切忧虑和操心的事。那阵子粮食奇缺,衣衫破烂,妇女们光着脚板穿胶皮套鞋,孩子们不识糖味,农庄债务累累,银行帐款冻结——对这一切,塔纳巴伊挥舞铁锤,表示不屑一顾。他使劲抢着大锤,铁砧叮当作响,蓝色的火花四下飞溅。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使劲挥着锤子,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切都会好转的。最最根本的是,我们胜利了,我们胜利了!”仿佛锤子也在随声伴唱:“胜利了,胜利了!”在那些日子里,不止他一个人,几乎所有的人,都成天陶醉在胜利的欢乐之中,仿佛胜利可以代替面包似的。

  后来塔纳巴伊到山里放马去了。是乔罗说服他去干的。已故的乔罗当时是农庄主席,整个战争年代他一直担任这个职务。由于有心脏病,他没有入伍。但尽管在后方呆着,却衰老得厉害。塔纳巴伊一回来,立即就看出来了。

  换了别人,未必能说服他离开打铁铺,改行去放马。但是乔罗是他的老朋友了。从前他们两人一起入了团,一起宣传过集体化运动,一起清算过富农。特别是他,塔纳巴伊,当时可积极哩。凡是上了富农名单的人,他一个也不手软……

  乔罗到打铁铺找他,终于把他说服了。看起来,乔罗对此相当满意。

  “我真担心你一头扎进打铁铺出不来了,”乔罗笑眯眯地说。

  乔罗一副病容:骨瘦如柴,脖子细长,凹陷的面颊上,满是皱纹。天气再怎么暖和,哪怕到了夏天,他也照样穿着那件脱不下身的绒袄。

  在离打铁铺不远的一条水沟边,他们找了个地方蹲下,开始交谈起来。塔纳巴伊不由得想起年轻时候的乔罗。那阵子,村子里数他有文化,是个出众的小伙子。他为人稳重,厚道,大家都敬重他。塔纳巴伊可不喜欢他的厚道。在一些会上,他常常跳起来,狠狠地批评乔罗在对敌斗争中不能容忍的软弱性。他的这种批评常常十分尖锐,简直象报上的社论似的——凡是他在读报时听来的东西,他都能背出来。有几次连他自己都感到那些话的分量。不过结果往往还不错。

  “你知道吗,前天我进了一趟山,”乔罗说开了,“老人们都在问:是不是当兵的都回来了?我说,是的,凡是活着的,都回来了。‘那什么时候他们才来接活呢?’我回答说,已经都在干活了:谁在地里,谁去了工地,谁在哪儿。‘这些我们早知道了。可谁来放马呢?他们得等我们断了气才来吧?好在我们也活不了几天了。’我都感到过意不去。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提这个呢?战争一开始,我们就让这些老人进山放马了。一直到现在,他们还在山里。我不是对你一个人才这么说,这种活儿可不是老人们的差使。成年累月在马背上颤着,日日夜夜不得安宁。到了冬天,夜里的滋味够人受的!你还记得杰尔比什巴伊吧?他就是那样在马鞍上活活冻死的。而这些老人有时还驯马呢,说是部队需要军马。你倒不妨试试,上了七十岁的年纪,再让魔鬼拖着你这个山坡坡那个山沟沟跑跑着。连骨头都收不回来。得好好谢谢他们:总算挺过来了。可那些当兵的一回来,鼻子翘到天上去了。说什么出了国了,世面见多了,让他们去放马就不愿干了。他们说,干什么非得让我去荒山野岭里东跑西颠呢?就是这么回事。所以你一定得帮帮忙,塔纳巴伊。你要去了,到时候我就好让别人去了。”

  “好吧,乔罗,我先跟老婆商量商量。”塔纳巴伊回答说,一边在心里却想开了:“什么样闹腾的日子没过呀,你呀,乔罗,却还是老样子。一到好心肠,自己却一点点耗尽了。兴许,这是个长处。战场上形形色色的事见多了,待人接物还是厚道点好。兴许,这才是为人的根本?”

  到此他们就分手了。

  塔纳巴伊朝打铁铺走去,但乔罗忽然又叫住他:

  “你等等,塔纳巴伊!”他骑马赶上了他,在鞍鞒上弯下身来,察看着他的脸色,“顺便问一句,你没有生气吧?”他低声问道,“你知道,怎么也抽不出空来。真想能坐下来,象从前那样,好好谈谈心。多少年没有见面啦。我原以为,仗打完了,日子会极快些。可现在的操心事,一点也不比过去少。有时候连眼都合不上,脑子里纠缠着各式各样的念头。怎么办呢?得把生产搞上去,让大家吃饱,还得全面完成各项计划。现在的人,可不比从前了,都想过得好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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