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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会儿我又一次站在这幅镶着简单画框的小画前面。明天一早我就要动身回家乡去,因此我久久地、出神地望着这幅小画,好象它能够对我说些吉祥的临别赠言似的。

  这幅画我还从来没在展览会上展出过。别说展出,就是每逢有亲属从家乡来看我,我都尽量把它藏得远远的。其实,它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可也远不是一幅艺术精品。这幅画很朴素,朴素得就象上面画的那片大地。

  这幅画的远景是暗淡的秋天的天际。在遥远的群山上方,秋风催赶着片片疾驰的行云。近景是一片赤褐色的长满艾蒿的草原。道路黑黝黝的,刚刚下过雨之后还没有晒干。路旁是已经干枯的、被踩断的密密丛丛的芨芨草。顺着被冲洗过的车辙,有两个人的脚印伸向前去。越远,路上的脚印就显得越浅,至于那两个旅伴:看样子只要再走一步,就会跨到画框外面去了。其中的一位……不过,我这话有点扯远了。

  这是我少年时代的事。那是战争的第三个年头。我们的父兄在遥远的前方,在库尔斯克和奥勒尔附近苦战;我们——当时都还是一些十四、五岁的少年——在集体农庄里劳动。天天干不完的重活儿,本来都是成年人干的,如今压在我们还没有长结实的两肩上。我们在收割的时候又偏偏碰上特别酷热的天气,几个星期不回家,日日夜夜在田野里、打谷场上,或者在往车站运粮的路上。  在一个酷热的日子,镰刀都好象因为收割磨得发烫了,我从车站坐空车回来的路上,决定顺便回家去看看。

  靠近河滩,街道尽头处的小丘上,有两座围着坚固的土墙的院落。宅院周围有一排高高的白杨树。这就是我们两家。很久以来,我们两家就毗邻而居。我是大房的孩子。我有两个哥哥,他们还没结婚,都上前线去了,已经很久没有他们的音信了。

  我父亲是个老木匠,天一亮就起身做祈祷,然后到工场木工间去。直到很晚才回家。

  家里就剩下母亲和一个妹妹。

  旁边的院子里,或者照村里叫法,小房里,住着我们的近亲。不是我们的曾祖,便是我们的高祖,曾经是亲弟兄;而我称他们近亲,就是因为我们是一家人。早从游牧时代,从我们的祖先一块儿安扎帐篷、一块儿牧放牛羊的时候起,我们就兴亲族住在一起。这种传统还被我们保持下来。在村里实行集体化的时候,我们父亲一辈就挨在一块儿安了家。而且也不只是我们,贯穿全村的一直通向河滩的整条阿拉尔街,都是我们同族人,我们都是一个族系的。

  实行集体化后不久,小房的家主就去世了。留下了妻子和两个岁数很小的儿子。当时村里还奉行着世代相传的族法,依照族法的老传统,不能让携儿带女的寡妇嫁出族外,于是族人便让我的父亲娶了她。他这样做,也是他对于祖先在天之灵应尽的本分,因为他是死者最近的亲属。

  于是我们就有了第二个家。小房表面上家业独立:有自己的宅院,自己的牲畜,但实际上我们是一块儿过日子。

  小房的两个儿子也参了军。老大萨特克是刚结婚不久就走的。我们还能收到他们的来信,当然,要隔很久才能收到一封。

  小房里剩下婆婆——我唤她婶娘——和儿媳,即萨特克的妻子。她们俩从早到晚在农庄里干活。我的婶娘是一个善良、温顺、老实的女人,论干活儿从不落在年轻人后面,不论是挖沟,浇水,样样都行。命运象是褒奖她的勤劳,又赐给她一个能干的媳妇。查密莉雅和婆婆一模一样,肯操劳,心灵手巧,就是性格有点不同。

  我很喜欢查密莉雅。她也很爱我。我们很合得来,可是我们不敢彼此称呼名字。我们要不是一家人,我一定叫她查密莉雅。可她是我哥哥的妻子,我得叫她嫂子。她唤我小兄弟,尽管我并不小,我们在年龄上的差别根本不大。但这是村里的习惯:嫂子得把丈夫的弟弟唤做小叔或小兄弟。

  两房的家务都由我母亲经管。我的小妹帮她一些忙,她还是一个小辫子上缠着头绳的傻小妞儿。我永远也忘不了在那些困难的日子里,她那样勤劳地干活。是她把两家的小羊和小牛赶到园外去牧放,是她抬来干牛粪和干柴,让家里总有东西烧,是她,是我这个翘鼻子小妹妹,为了不让妈妈挂念沓无音信的儿子,总想尽办法给妈妈解闷消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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