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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在掘壕固守的阵地战中,最重要的东西莫过于以下五件:柴草、食物、烟草、蜡烛和敌人。如果按其重要程度来排列的话,在冬季的萨拉戈萨前沿阵地上,敌人只能排在倒数第一位。除了在夜间,即使遭遇意外袭击——突然袭击总是难免的,谁也不会太把敌人当回事。远处的敌人有如一些黑色的小昆虫,偶尔也能见到他们忙忙碌碌地来回走动。战斗双方的当务之急是设法抵御严寒。

  老实说,我在西班牙的这段日子里,自始至终,几乎没碰到过什么真正的战斗。从一月到五月,我一直待在阿拉贡前线。从一月到三月底,除了特鲁埃尔以外,那里基本上没有发生什么战事,或者说只发生过几次很小的冲突。三月,在韦斯卡周围发生了一次较大规模的战斗,我自己只在战斗中扮演了一个无足轻重的角色。六月,进攻韦斯卡的战斗遭受了惨重损失,一天之内就有数千人阵亡,而我在那之前就已受伤,丧失了战斗能力。我几乎从没有想过人们一般很在意的那些战斗荣誉之类的事情。

  我既没有遭遇过任何一架飞机在我身旁投下一枚炸弹,也没有遭遇过任何一颗炮弹在我身旁五十码之内爆炸,我只遭遇过一次白刃战(哪怕一次也嫌太多,我完全有理由这样说)。当然,我们常常遭遇重机枪的火力压制,但通常身处安全距离之外。如果你采取合理的自我保护措施,即使在韦斯卡的前沿阵地上,一般也不会遭遇什么危险。

  从这里再往北就是环抱萨拉戈萨的群山。战斗处于胶着状态的时候你只能感到疲劳和厌倦。整天过着有如城里小职员那样的既忙忙碌碌,又机械单调的生活。站岗、巡逻、挖战壕;挖战壕、巡逻、站岗。在那边的每个山顶上,都有一群法西斯分子或保皇党分子龟缩在他们的旗帜下瑟瑟发抖;他们每个人都裹紧肮脏破烂的衣服,试图抵御寒冷。漫无目的的子弹没日没夜地在空旷的山谷间游荡,但在某个人身体上找到归宿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通常我会环顾周围的冬天景象,并对这一切感到十分惊奇。这种战争的进程实在是太难以预测了!在较早的时候,大约是十月份,所有这些山头上都曾进行过残酷的战斗;接下来,由于交战双方均严重缺乏战斗人员和武器,特别是火炮,以至于谁也无力继续发起任何较大规模的军事行动。双方的士兵都在各自攻占的山头上挖掘战壕,作为隐蔽和藏身之所。向我们的右边看去,那里有一个不大的前沿哨所,它也是由我们的马统工党民兵守卫的;在我们左边的支脉上,跟我们呈150°的位置,是一个加联社党(P.S.U.C.,加泰罗尼亚联合社会党。)的阵地,阵地的对面是一个更高的山头,在那个山头的顶部有许许多多法西斯分子的小型哨所。

  这种所谓前沿阵地基本上呈之字形曲折延伸,如果不是由于每个哨所都竖有一面旗帜的话,那么谁也无法弄清这些哨所究竟属于交战的哪一方。马统工党和加联社党的旗帜是红色的,那些无政府主义者的旗帜是红黑相间的;法西斯分子通常打着君主制时代的旗帜(红—黄—红),但有时也打着共和政体的旗帜(红—黑—紫)。[1]这里的景色令人惊奇赞叹,但前提是你必须忘却每个山顶上都驻扎着部队,而且五花八门的空罐头盒被扔得到处都是,其一些甚至还残留着粪便。在我们的右面,山脊向东南方向延伸,但在前方被一条峡谷断开,那条宽阔的峡谷岩层裸露,一直通向韦斯卡。

  在平原中部,散乱地分布着一些正方形的房屋,如同一把掷出去的骰子。这是罗布莱斯小镇,已经被保皇党派占据。早晨,这儿的山谷总是被大片云雾所遮蔽,突出在云雾之上的群峰,形状扁平而且泛出蓝色,这就使得这里的景色与照片的底片有着奇怪的相似之处。在韦斯卡以南,有更多这种类型的山峰,和我们这里一样,当群山被大雪覆盖以后,雪的纹路每天都会变化。在更远的比利牛斯山脉的那些巨大山峰上,积雪终年不化,所以看上去就像浮在空中。即使山脚下的平原上,看起来也是光秃秃和毫无生机的。我们对面的山岳是灰暗的,岩石的皱褶就像是大象的皮肤。天空中几乎看不到什么飞禽。我想,我还从未见过鸟类如此稀少的国家。常见的只有一种鹊鸟,以及会在夜晚突然鸣叫、吓人一跳的山鹑。此外,只有在非常偶然的情况下才难得一见的苍鹰,它们在天空中缓缓滑翔,根本不理会阵地上来复枪的射击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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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奥威尔死后,在他的遗稿中发现了一张勘误表:“我现在不确定我是否看到过法西斯分子打着共和政体的旗帜,尽管我想当然地认为他们有时会摇动这样的旗帜,上面带有纳粹的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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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夜晚和有薄雾的天气,我们通常会派出巡逻队,在我们和法西斯分子对峙的山谷间巡逻。这桩差事并不受人欢迎,因为天气太冷,又很容易迷路;而且我还很快发现,只要自己愿意离开阵地,以巡逻为借口就可以了,想离开多少次都成。在这个巨大的、锯齿状的山谷中,没有任何现成的道路可走;你只能循着巡逻队以前所走过的路线,并看清他们留下的最新路标摸索前进,这样才不至于迷路。即使从最靠近的法西斯分子哨所里射出的子弹,相距我们至少也有七百米远,而按唯一可行的路线巡逻则必须绕行一点五英里以上。在黑暗的山谷中跌跌爬爬地前进,流弹在我们的头顶上方掠过,发出有如红脚鸢的鸣叫声,想想也觉得挺有意思的。

  雾天巡逻比夜间巡逻要好一些,但浓雾通常会持续一整天,而且喜欢停滞在山顶周围,给山谷中留下了清晰的能见度。当你在离法西斯分子阵地很近的地方行进时,你不得不轻手轻脚地如同蜗牛那样爬行,而要想在山坡上悄无声息地爬行那就更困难,特别是那些灌木丛和石块,稍稍一碰就会发出声响。到了第三、四次,我才找到了接近法西斯阵地的路。雾非常浓,我轻手轻脚地爬到铁丝网旁。我能隐约听到法西斯分子在战壕里面说话、唱歌。

  然后我警觉地听到几个法西斯分子朝我所在的山这边过来,我侧卧在一簇突然感觉十分矮小的树丛后面,并悄悄地端起我的来复枪。然而,法西斯分子分成两路走开了,根本都没进入我的视线。在我藏身的树丛后,我看到前面战斗留下的物品——一堆子弹壳,一顶带有弹孔的皮帽子,还有一面红旗,显然是我方部队的旗帜。我把旗子带回我们的阵地,之后它却被无情地撕成了若干块抹布。

  刚抵达前线,我就被任命为下士,或者叫做cabo(班长),并负责指挥一支十二人的队伍。这个小分队只是一群毫无训练的乌合之众,成员基本上都是些十几岁的孩子。在民兵中,年仅十一二岁的少年儿童到处可见,他们通常是来自法西斯占领区的难民。让他们参加民兵,也是养活他们的最简便的办法。通常,他们会被安排在后方从事轻松的工作,但有时他们也会设法逐步地进入前线。在前线,他们给大家造成了威胁。我记得有个小混蛋将一颗手榴弹丢到防空壕的火堆里,事后还说那仅仅是“为了开个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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