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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奥威尔不会再参加战争了。6月1日他接受了巴塞罗那大学格劳教授的全面检查。诊断的结果是“喉右侧扩张神经粘膜破损而导致喉咙不完全瘫痪”。子弹是从气管和颈动脉之间穿过的。推荐的治疗方法是电疗,由该市总医院巴拉奎尔医生负责。巴拉奎尔医生擅长于神经干扰的电疗。考普一向非常关注奥威尔的情绪变化。他给艾琳的哥哥写了一份关于奥威尔身体状况的报告。其后,从6月初,艾琳就例行同从郊区归来进行电疗的奥威尔一起住在大陆旅馆。那时,他已决心返回英国。他的身体还很虚弱,但为了获得那份证明他履行职责的正式公文,他必须到前线附近的一家医院去向医疗理事会陈述,然后再返回到西塔莫,在统一工党总部为公文盖章。奥威尔写给西里尔·康诺利的信中还谈起自己希望早一点同他见面。“如果我能拿到正式公文的活,那我应该在约两个星期后回家。”他心力交瘁,声音嘶哑,疼痛难忍。他急于想同他人分享他的西班牙种种经历:“我目睹了诸多令我愉快的事情,最终我真的对社会主义充满信心。我以前从未如此。”几天后艾琳写给劳伦斯·奥桑尼斯一封信,说奥威尔身体好转,声音逐渐恢复,胳膊有了更多的知觉,但他心情十分忧郁沉闷。艾琳了解丈夫的心理,觉得也不是件坏事。

  当时已近6月中旬。距奥威尔上次离开巴塞罗那已近一个月了,但那里的政治硝烟却仍未平息,依旧危机四伏。许多杰出的统一工党成员,包括著名矿工领导人的孙子鲍勃·西米雷,仍关在大牢中。鲍勃·西米雷是一个呼风唤雨式感召力强的人。国外人士则以“潜逃者”的身份遭到逮捕。突击队巡逻在大街小巷,满城的人都对巷战会卷土重来怀有恐惧感。政局越来越不安宁。5月中旬共产党人曾发动过一场内阁危机。卡鲍雷罗总理辞职,由尼格林接任。尼格林领导的是一个肃清左翼分子的政府。无政府主义分子没有加入其中。革命在倒退:苏联的影响在与日俱增。事情突然发生变化,充满了不祥之兆,这一切似乎是蓄谋已久的。奥尔夫是西班牙苏维埃内务部秘密警察的负责人。早在1936年12月,他就信誓旦旦向莫斯科总部保证“清除由托洛茨基分子组成的统一工党容易得很。”奥威尔很清楚巴塞罗那传播的流言蜚语,但他仍要完成个人任务。考普因为要寻求工程部的一个特殊职位,要去巴伦西亚。奥威尔先去看望了他,之后就动身前往西塔莫。在那里,枪战仍在进行,后备部队随时待命。奥威尔晚上睡觉躺在地上,把一个子弹盒当作枕头。以后的几天里,为了那张公文,他不停地穿行于一家又一家医院,疲惫不堪。终于在蒙佐医院有了着落。一个乐呵呵的医生在证书上签了名,以证明他再也无法讲话。奥威尔等候检查,耳边不时传来外科室里因未上麻醉而痛苦万分的病人的尖叫声。当走进房间时,他看见椅子横七竖八,地面上满是血迹、尿渍。

  不管怎样,他毕竟拿到了第29师盖了章的公文,还有一份上面写着“残疾”二字的医学证明。现在他可以自由自在返回英国了。沉浸在这重新获得的自由的喜悦中,奥威尔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好好“看看西班牙了”。因此,整整一天,他都徜徉在当地的手工艺及艺术品之中。这自然很好地表现出奥威尔内在敏锐的观察力。比如,他饶有兴趣观察着手工艺人制作羊皮瓶。他发现工艺完成时,羊毛竟附在瓶的内侧。当人从瓶内取水喝时,水其实都经过了羊毛过滤。奥威尔突然感到自己远离鼠类猖獗的战壕,遍地的污物,眼前呈现的是这番情景:白皑皑的山岭,穆尔人辉煌的宫殿,醉人的柠檬种植园,披着黑面纱的少女。这种心情一直停留在他的心中,甚至在他返回大陆旅馆途中在一家餐馆就餐时,也未消失。一个慈善的上了年纪的侍者问他:喜欢西班牙嘛?还会回来吗?噢,喜欢,我还会回来的。他答应着,尽管他的声音嘶哑不清。

  返回大陆旅馆后,西班牙那洋溢着友好亲善、彬彬有礼的氛围和浪漫气息顷刻间被击得粉碎。回来时,他看见艾琳坐在沙发上。艾琳一副很随意的样子,用胳膊勾住他的脖子,面带微笑但声音急促地对他说:“快走。”奥威尔怔了一下,艾琳又重复了一遍。最后,他任由自己被拉到楼下。下楼梯时,他们碰到了一个认识的法国人。他告诫奥威尔不要等着警察找上门再想到离开。有一个工作在旅馆的统一工党的成员从电梯里跳出来,也催促他们快快离开。到了大街上,艾琳向他讲述了他不在时发生的事情。统一工党已遭到镇压,所在的办公大楼已查封。凡是与统一工党有一丝联系的人,抓到的就被关进监狱里。这一切是从6月15日开始的,正是在同一天,奥威尔动身前往西塔莫,统一工党领袖安德烈斯·尼恩被抓,范肯旅馆遭搜捕。第二天,该党被宣布为非法,几个小时内,行政委员会里所有成员,足有40个人,全都关进监狱。在初次血腥洗劫后的约一周,城里传言说尼恩已被枪毙。奥威尔似乎是6月21日晚回到巴塞罗那的,距离他34岁生日还有4天。毫不讳言,掀起对抗统一工党的运动必然涉及采取很多见不得人的手段。比如,在6月中旬,为了防止开赴前线的军人产生抵触情绪,不让他们了解事实的真相。在遭到肃清的日子里,奥威尔心里猜测着,一定会有几个人在遭到暗杀时,仍全然不知共和党派的报纸已宣布他们为法西斯分子了。

  怎么办?尤其他的朋友境况如何?莫林疗养院已遭到搜捕:威廉斯和考特曼躲了起来。麦克奈尔也躲了起来。而考普却被抓入狱。他是在准备赴前线回大陆旅馆取行囊遭此劫难的。奥威尔明白艾琳能逃脱,主要是她善于利用自己年轻貌美作诱饵。两天前的晚上,大约在凌晨4点钟,6个便衣警察闯入旅馆,进入他们的房间进行搜捕。他们抢走了奥威尔的日记、书籍、剪报,还有一堆脏衣服。可是,他们倒是漏掉了护照和支票簿。即使发生了这一切,奥威尔还是感到迷惑不解,他和艾琳陷入了什么样的现实,他无法相信自己正处于危险之中。艾琳逐渐让他意识到他们危险的处境。他们竭力召集还留在城中的朋友,计划着逃离西班牙的路线。唯一的途径就是生活低调,不要暴露自己与统一工党的联系。艾琳采取的第一步就是把奥威尔的民兵卡撕得粉碎,还有那张与其他民兵合影,背景是飘扬的统一工党的党旗的照片。他们相约第二天在英国领事馆见面。考特曼和麦克奈尔也将按时到达。他们知道单是英国领事是不能让他们顺利安全返回英国的。想离开西班牙,护照必须盖有三个章:警察局、法国领事馆和加泰罗尼亚移民局。由于无安全安身之地,奥威尔一直不停地走,最后停在前段日子他进行电疗的总医院附近的一个地方。他钻进了一个防空洞,但洞是新挖的,里面潮湿,还在滴水。最后,他来到了一个烧成废墟的教堂,在残垣断壁之间,总算找到了一个洞,在里面休息了几个小时。

  1937年6月底的几天,对于与统一工党有瓜葛的人来说,巴塞罗那的生活可真难熬,根本无娱乐可言。几位幸存者,包括政治上反对奥威尔的人,都说局势其实没那么危急。其中一人说道:“我单独一人走在大街上,我从不保守我就是统一工党党员的秘密。没有什么闲言碎语,我从没感到别人有敌意。”布兰思韦特返回西班牙休假,在列利达省已得到一些风声。人们告诉他尽快脱掉制服,毁掉文件。可是,不可置否,奥威尔的生命还在危险之中。奥威尔和艾琳的逮捕令已发出;紧接着的一个月中,巴伦西亚一份裁定间谍罪、叛国罪的报告又依法判定两人是“托洛茨基分子”及统一工党英国独立工党的密探,其根据是查收到的信件。奥威尔和艾琳若再待在西班牙,他们必将遭到处决。时间在流逝,他们身陷困境,只有等着复杂艰难的谈判进行顺利,他们才可以逃离出去。奥威尔在这片教堂的废墟中醒来,又走回市中心。高高飘扬在统一工党大楼的是共和党的旗帜;兰布拉斯大道的街尾的公共布告栏里贴着数张反对统一工党的漫画。码头附近,一群统一工党的民兵肆无忌惮地疲惫懒散躺在擦鞋匠用的椅子上。他们就这样过夜的。10点钟,他来到了英国领事馆,一会儿麦克奈尔和考特曼也到了。他们带来了一个不幸的消息:鲍勃·西米雷已死于狱中,原因可能是阑尾炎。又过了一会儿,他们见到了马约里和布兰思韦特。布兰思韦特处境更为不妙,他来西班牙持的是短期护照,现在早已过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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