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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我们宿舍里甚至厨房里也有。伦敦有些地方尽是老鼠。你知道吗?它们还咬小孩。真的,它们咬小孩。在这种街道里,做妈妈的连两分钟也不敢离开孩子。那是那种褐色的大老鼠,可恶的是这种害人的东西——”“别说下去了!”温斯顿说,紧闭着双眼。

  “亲爱的!你的脸色都发白了。怎么回事?你觉得不好过吗?”

  “世界上所有可怕的东西中——最可怕的是老鼠!”

  她挨着他,双臂双腿都勾住他,好象要用她的体热来抚慰他。他没有马上睁开眼睛。有好几分钟之久,他觉得好象又回到了他这一辈子中不断做过的恶梦之中,梦中的情况总是一样。他站在一道黑暗的墙前,墙的那一边是一种不可忍受的、可怕得使你不敢正视的东西。他在这种梦中总是深感到一种自欺欺人的感觉,因为事实上他知道黑暗的墙后是什么。他只要拼命努力一下,就可以把这东西拉到光天化日之下来,就象从自己的脑子里掏出一块东西来一样。他总是还没有弄清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就醒来了,不过这东西有些同刚才他打断裘莉亚的时候她正在说的东西有关。

  “对不起,”他说,“没有什么。我只是不喜欢老鼠而已。”

  “别担心,亲爱的,咱们不让它们呆在这里。咱们等一会走以前,用破布把洞口塞上。下次来时,我带些石灰来,把洞好好地堵上。”

  这时莫名的恐惧已经忘掉了一半。他感到有些难为情,靠着床头坐起来。裘莉亚下了床,穿好了衣服,做了咖啡。锅子里飘出来的香味浓郁而带刺激性,他们把窗户关上,深伯外面有人闻到,打听是谁在做咖啡。加了糖以后,咖啡有了一种光泽,味道更好了,这是温斯顿吃了多年糖精以后几乎忘记了的东西。裘莉亚一手插在口袋里,一手拿着一片抹了果酱的面包,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随便看一眼书架,指出最好怎么修理折叠桌,一屁股坐在破沙发里,看看是不是舒服,有点好玩地仔细观察一下座钟的十二小时钟面。她把玻璃镇纸拿到床上来凑着光线看。他把它从她手中取过来,又给它的柔和的、雨水般的色泽吸引住了。

  “你认为这是什么东西?”裘莉亚问。

  “我认为这不是什么东西——我是说,我认为从来没有人把它派过用处。我就是喜欢这一点。这是他们忘掉篡改的一小块历史。这是从一百年以前传来的讯息,只是你不知道怎么辨认。”

  “还有那边的画片——”她朝着对面墙上的蚀刻画点一点头。“那也有一百年的历史了吗?”

  “还要更久。大概有两百年了。我说不好。如今什么东西你都无法知道有多久的历史了。”

  她走过去瞧。“那只老鼠就是在这里伸出鼻子来的,”她踢一踢画下的板壁说。“这是什么地方?我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它。”

  “这是一个教堂,至少以前是个教堂。名字叫做圣克里门特的丹麦人。”却林顿先生教他的那只歌有几句又浮现在他的脑际,他有点留恋地唱道:“圣克利门特教堂的钟声说,橘子和柠檬。”

  使他感到惊奇的是,她把这句歌词唱完了:

  “圣马丁教堂的钟声说,你欠我三个铜板,老巴莱教堂的钟声说,你什么时候归还?——

  “这下面怎么唱,我已忘了。不过反正我记得最后一句是,“这里是一支蜡烛照你上床,这里是一把斧子砍你脑袋!”

  这好象是一个分成两半的暗号。不过在“老巴莱教堂的钟声”下面一定还有一句。也许恰当地提示一下,可以从却林顿先生的记忆中挖掘出来。

  “是谁教给你的?”他问。

  “我爷爷。我很小的时候他常常教我唱。我八岁那年,他气死了——反正,他不见了。我不如道柠檬是什么,”她随便又说一句。“我见过橘子。那是一种皮很厚的圆形黄色的水果。”

  “我还记得柠檬,”温斯顿说。“在五十年代很普通。很酸,闻一下也教你的牙齿发软。”

  “那幅画片后面一定有个老鼠窝,”裘莉亚说。“哪一天我把它取下来好好打扫一下。咱们现在该走了。我得把粉擦掉。真讨厌!等会我再擦掉你脸上的唇膏。”

  温斯顿在床上又懒了一会儿。屋子里慢慢地黑了下来。

  他转身对着光线,懒洋洋地看着玻璃镇纸。使人感到无限兴趣的不是那块珊瑚,而是玻璃内部本身。这么深,可是又象是空气一般透明。玻璃的弧形表面仿佛就是苍穹,下面包藏着一个小小的世界,连大气层都一并齐全。他感到他可以进入这个世界中去,事实上他已经在里面了,还有那红木大床、折叠桌、座钟、铜板蚀刻画,还有那镇纸本身。那镇纸就是他所在的那间屋子,珊瑚是裘莉亚和他自己的生命,有点永恒地嵌在这个水晶球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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