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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温斯顿在约定时间之前就到了胜利广场。他在那个大笛子般的圆柱底座周围徘徊,圆柱顶上老大哥的塑像向南方天际凝视着,他在那边曾经在“一号空降场战役”中歼灭了欧亚国的飞机(而在几年之前则是东亚国的飞机)。纪念碑前的街上,有个骑马人的塑像,据说是奥立佛克伦威尔。在约定时间五分钟以后,那个姑娘还没有出现。温斯顿心中又是一阵疑惧。她没有来,她改变了主意!他慢慢地走到广场北面,认出了圣马丁教堂,不由得感到有点高兴,那个教堂的钟声——当它还有钟的时候——曾经敲出过“你欠我三个铜板”的歌声。这时他忽然看到那姑娘站在纪念碑底座前面在看——

  或者说装着在看——上面贴着的一张招贴。在没有更多的人聚在她周围之前上去走近她,不太安全。纪念碑四周尽是电幕。但是这时忽然发生一阵喧哗,左边什么地方传来了一阵重型车辆的声音。突然人人都奔过广场。那个姑娘轻捷地在底座的雕狮旁边跳过去,混在人群中去了。温斯顿跟了上去。他跑去的时候,从叫喊声中听出来,原来是有几车欧亚国的俘虏经过。

  这时密密麻麻的人群已经堵塞了广场的南边。温斯顿平时碰到这种人头济济的场合,总是往边上靠的,这次却又推又搡,向人群中央挤去。他不久就到了离那姑娘伸手可及的地方,但中间夹了一个魁梧的无产者和一个同样肥大的女人,大概是无产者的妻子,他们形成了一道无法越过的肉墙。温斯顿把身子侧过来,猛的一挤,把肩膀插在他们两人的中间,打开了一个缺口,可是五脏六肺好象被那两个壮实的躯体挤成肉浆一样。但他出了一身大汗,终于挤了过去。他现在就在那姑娘身旁了。他们肩挨着肩,但眼睛都呆呆地直视着前方。

  这时有一长队的卡车慢慢地开过街道,车上每个角落都直挺挺地站着手持轻机枪、面无表情的警卫。车上蹲着许多身穿草绿色破旧军服的人,脸色发黄,互相挤在一起。他们的悲哀的蒙古种的脸木然望着卡车的外面,一点也没有感到好奇的样子。有时卡车稍有颠簸,车上就发出几声铁链叮当的声音;所有的俘虏都戴着脚镣。一车一车的愁容满脸的俘虏开了过去。温斯顿知道他们不断地在经过,但是他只是时断时续地看到他们。那姑娘的肩膀和她手肘以上的胳臂都碰到了他。她的脸颊挨得这么近,使他几乎可以感到她的温暖。这时她马上掌握了局面,就象在食堂那次一样。她又口也不张,用不露声色的声音开始说话,这样细声低语在人声喧杂和卡车隆隆中是很容易掩盖过去的。

  “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能。”

  “星期天下午你能调休吗?”

  “能。”

  “那么听好了。你得记清楚。到巴丁顿车站去——”她逐一说明了他要走的路线,清楚明确,犹如军事计划一样,使他感到惊异。坐半小时火车,然后出车站往左拐,沿公路走两公里,到了一扇顶上没有横梁的大门,穿过了田野中的一条小径,到了一条长满野草的路上,灌木丛中又有一条小路,上面横着一根长了青苔的枯木。好象她头脑里有一张地图一样。她最后低声说,“这些你都能记得吗?”

  “能。”

  “你先左拐,然后右转,最后又左拐。那扇大门顶上没横梁。”

  “知道。什么时间?”

  “大约十五点。你可能要等。我从另外一条路到那里。你都记清了?”

  “记清了。”

  “那么马上离开我吧。”

  这,不需要她告诉他.但是他们在人群中一时还脱不开身。卡车还在经过,人们还都永不知足地呆看着。开始有几声嘘叫,但这只是从人群中间的党员那里发出来的,很快就停止了。现在大家的情绪完全是好奇。不论是从欧亚国或东亚国来的外国人都是一种奇怪陌生的动物。除了俘虏,很少看到他们,即使是俘虏,也只是匆匆一瞥。而且你也不知道他们的下场如何,只知其中有少数人要作为战犯吊死。别的就无影无踪了,大概送到了强迫劳动营。圆圆的蒙古种的脸过去之后,出现了比较象欧洲人的脸,肮脏憔悴,满面胡须。

  从毛茸茸的面颊上露出的目光射到了温斯顿的脸上,有时紧紧地盯着,但马上就一闪而过了。车队终于走完。他在最后一辆卡车上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满脸毛茸茸的胡须,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双手叉在胸前,好象久已习惯于把他的双手铐在一起了。温斯顿和那姑娘该到了分手的时候了。但就在这最后一刹那,趁四周人群还是很挤的时候,她伸过手来,很快地捏了一把他的手。

  这一捏不可能超过十秒钟,但是两只手好象握了很长时间。他有充裕的时间摸熟了她的手的每一个细部。他摸到了纤长的手指,椭圆的指甲,由于操劳而磨出了老茧的掌心,手腕上光滑的皮肤。这样一摸,他不看也能认得出来。这时他又想到,他连她的眼睛是什么颜色也不知道。可能是棕色,但是黑头发的人的眼睛往往是蓝色的。现在再回过头来看她,未免太愚蠢了。他们两人的手握在一起,在拥挤的人群中是不易发觉的,他们不敢相互看一眼,只是直挺挺地看着前面,而看着温斯顿的不是那姑娘,而是那个上了年纪的俘虏,他的眼光悲哀地从毛发丛中向他凝视着。

  第二部 第2节

  温斯顿从稀疏的树荫中穿过那条小路,在树枝分开的地方,就映入了金黄色的阳光。在左边的树下,地面白茫茫地长着风信子。空气润湿,好象在轻轻地吻着皮肤。这是五月的第二天。从树林深处传来了斑鸠的嘤鸣。

  他来得稍为早了一些。一路上没有遇到什么困难,那个姑娘显然很有经验,使他不象平时那么害怕。大概可以信赖她能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一般的来说,你不能想当然地以为在乡下一定比在伦敦更加安全。不错,在乡下没有电幕,但是总有碰上窃听器的危险,把你的说话声录下来;此外,一个人出门要不引起注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百公里之内,不需要拿你的通行证去申请许可,但是有时火车站附近有巡逻队,要检查在那里碰到的党员的身份证,询问一些使人为难的问题。但是那天没有碰到巡逻队,在出车站以后,他一路上不时回头看,确信没有人钉他的梢。火车上尽是无产者,因为天气和暖,个个都高高兴兴的。他搭的硬座车厢坐满了一个大家庭,从老掉了牙的老奶奶到才满月的婴孩,他们是到乡下亲戚家中去串门,弄一些黑市黄油,他们很坦率地这么告诉温斯顿。

  这条路慢慢地开阔起来,不久他就到了她告诉他的那条小径上了,那是牛群在灌木丛中踩踏出来的。他没有带表,但是知道还不到十五点。脚下到处是风信子,要不踩在上面是办不到的。他蹲了下来,摘了一些,一半是消遣时间,但是也模模糊糊地想到要在同那姑娘见面时献给她一束花。他摘了很大的一束,正在嗅着它的一股不好闻的淡淡的香味时,忽然听到背后有人踩踏枯枝的脚步声,不禁吓得动弹不得。

  他没有别的办法,只好继续摘花。很可能就是那姑娘,但也可能还是有人钉上了他。回过头去看就是做贼心虚。他一朵又一朵地摘着。这时有一只手轻轻地落到了他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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