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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卖到后来,货源忽然中断。买到手的妇女在别人推搡拥挤之下要想拿着买到的锅子赶紧走开,其他许多没有买到的妇女就围着货摊叫嚷,责怪摊贩开后门,另外留着锅子不卖。又有人一阵叫嚷。有两个面红耳赤的妇女,其中一个被头散发,都抢着一只锅子,要想从对方的手中夺下来。她们两人抢来抢去,锅把就掉了下来。温斯顿厌恶地看着她们。可是,就在刚才一刹那,几百个人的嗓子的叫声里却表现了几乎令人可怕的力量!为什么她们在真正重要的问题上却总不能这样喊叫呢?

  他们不到觉悟的时候,就永远不会造反;他们不造反,就不会觉悟。

  他想,这句话简直象从党的教科书里抄下来的。当然,党自称正把无产者从羁绊下解放出来。在革命前,他们受到资本家的残酷压迫,他们挨饿、挨打,妇女被迫到煤矿里去做工(事实上,如今妇女仍在煤矿里做工),儿童们六岁就被卖到工厂里。但同时,真是不失双重思想的原则,党又教导说,无产者天生低劣,必须用几条简单的规定使他们处于从属地位,象牲口一样。事实上,大家很少知道无产者的情况。没有必要知道得太多。只要他们继续工作和繁殖,他们的其他活动就没有什么重要意义。由于让他们去自生自长,象把牛群在阿根廷平原上放出去一样,他们又恢复到合乎他们天性的一种生活方式,一种自古以来的方式。他们生了下来以后就在街头长大,十二岁去做工,经过短短一个美丽的情窦初开时期,在二十岁就结了婚,上三十岁就开始衰老,大多数人在六十岁就死掉了。重体力活、照顾家庭子女、同邻居吵架、电影、足球、啤酒,而尤其是赌博,就是他们心目中的一切。要控制他们并不难。总是有几个思想警察的特务在他们中间活动,散布谣言,把可能具有危险性的少数人挑出来消灭掉。但是没有作任何尝试要向他们灌输党的思想。无产者不宜有强烈的政治见解。对他们的全部要求是最单纯的爱国心,凡是需要他们同意加班加点或者降低定量的时候可以加以利用。即使他们有时候也感到不满,但他们的不满不会有什么结果。因为他们没有一般抽象思想,他们只能小处着眼,对具体的事情感到不满。大处的弊端,他们往往放过去而没有注意到。大多数无产者家中甚至没有电幕。甚至民警也很少去干涉他们。伦敦犯罪活动很多,是小偷、匪徒、娼妓、毒贩、各种各样的骗子充斥的国中之国;但是由于这都发生在无产者圈子里,因此并不重要。在一切道德问题上,都允许他们按他们的老规矩办事。党在两性方面的禁欲主义,对他们是不适用的。乱交不受惩罚,离婚很容易。

  而且,如果无产者有此需要,甚至也允许信仰宗教。他们不值得怀疑。正如党的口号所说:“无产者和牲口都是自由的。”

  温斯顿伸下手去,小心地搔搔静脉曲张溃疡的地方。这地方又痒了起来。说来说去,问题总归是,你无法知道革命前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子。他从抽屉中取出一本儿童历史教科书,这是他从派逊斯太太那里借来的,他开始把其中一节抄在日记本上:

  从前,在伟大的革命以前,伦敦不是象现在这样一个美丽的城市。当时伦敦是个黑暗、肮脏、可怜的地方,很少有人食能果腹,衣能蔽体,成千上万的人穷得足无完履,顶无片瓦。还不及你们那么大的孩子就得为凶残的老板一天工作十二小时,如果动作迟缓就要遭到鞭打,每天只给他们吃陈面包屑和白水。但在那普遍贫困之中却有几所有钱人住的华丽的宅第,伺候他们的佣仆多达三十个人。

  这些有钱人叫做资本家。他们又胖又丑,面容凶恶,就象下页插图中的那个人一样。你可以看到他穿的是中做大礼服的长长的黑色上衣,戴的是叫做高礼帽的象烟囱一样的亮晶晶的奇怪帽子。这是资本家们的制服,别人是不许穿的。资本家占有世上的一切,别人都是他们的奴隶。他们占有一切土地、房屋、工厂、钱财。谁要是不听他们的话,他们就可以把他投入狱中,或者剥中他的工作,把他饿死。老百姓向资本家说话,得诚惶诚恐,鞠躬致敬,称他做“老爷”。资本家的头头叫国王——

  余下的他都心里有数。下面会提到穿着细麻僧袍的主教、貂皮法袍的法官、手枷脚栲、踏车鞭笞、市长大人的宴会、跪吻教皇脚丫子的规矩。还有拉丁文叫做“初夜权”的,在儿童教科书中大概不会提到。所谓“初夜权”,就是法律规定,任何资本家都有权同在他的厂中做工的女人睡觉。

  这里面有多少是谎言,你怎么能知道呢?现在一般人的生活比革命前好,这可能(might)是确实的。唯一相反的证据是你自己骨髓里的无声的抗议,觉得你的生活条件在无法忍受以前一定有所不同的这种本能感觉。他忽然觉得现代生活中真正典型的一件事情倒不在于它的残酷无情、没有保障,而是简单枯燥、暗淡无光、兴致索然。你看看四周,就可以看到现在的生活不仅同电幕上滔滔不绝的谎言毫无共同之处,而且同党要想达到的理想也无共同之处。甚至对一个党员来说,生活的许多方面都是中性的,非政治性的,单纯地是每天完成单调乏味的工作、在地铁中抢一个座位、补一双破袜子、揩油一片糖精、节省一个烟头。而党所树立的理想却是一种庞大、可怕、闪闪发光的东西,到处是一片钢筋水泥、庞大机器和可怕武器,个个是骁勇的战士和狂热的信徒,团结一致地前进,大家都思想一致、口号一致,始终不懈地在努力工作、战斗、取胜、迫害——三亿人民都是一张脸孔。而现实却是城市破败阴暗,人民面有菜色,食不果腹,穿着破鞋在奔波忙碌,住在十九世纪东补西破的房子里,总有一股烂白菜味和尿臊臭。他仿佛见到了一幅伦敦的田景,大而无当,到处残破,一个由一百万个垃圾筒组成的城市,在这中间又有派逊斯太太的一幅照片,一个面容憔悴、头发稀疏的女人,毫无办法地在拾掇一条堵塞的水管。

  他又伸下手去搔一搔脚脖子。电幕日以继夜地在你的耳边聒噪着一些统计数字,证明今天人们比五十年前吃得好,穿得暖,住得宽敞,玩得痛快——他们比五十年前活得长寿,工作时间比五十年前短,身体比五十年前高大、健康、强壮,日子比五十年前过得快活,人比五十年前聪明,受到教育比五十年前多。但没有一句话可以证明是对的或者是不对的。例如,党声称今天无产者成人中有百分之四十识字;而革命前只有百分之十五。党声称现在婴儿死亡率只有千分之一百六十,而革命前是千分之三百——如此等等。这有点象两个未知数的简单等式。很有可能,历史书中的几乎每一句话,甚至人们毫无置疑地相信的事情,都完全出之于虚构。谁知道,也许很有可能,从来没有象“初夜权”那样的法律,或者象资本家那样的人,或者象高礼帽那样的服饰。

  一切都消失在迷雾之中了。过去给抹掉了,而抹掉本身又被遗忘了,谎言便变成了真话。他一生之中只有一次掌握了进行伪造的无可置疑的具体证据,那是在发生事情以后:

  这一点是很重要的。这个证据在他的手指之间停留了长达三十秒钟之久。这大概是在1973年——反正是大概在他和凯瑟琳分居的时候。不过真正重要的日期还要早七、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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