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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城市和眼睛之四

  抵达菲丽斯之后,你会十分欣赏运河上各式各样的桥:弯曲的、有遮盖的、有柱脚的、用驳船承托的、架空的、有雕花栏杆的。此外还有各式各样的临街窗子:直根的、摩尔式的、拱形的、尖顶的,镶嵌着半月形或者有玫瑰花纹的磨砂玻璃的;铺砌街道的物料也有许多种:鹅卵石、石板、碎石子和白色的瓦砖。到处都有使人诧异的景色:伸出堡垒墙头的一丛刺山柑、梁柱上三个皇后的雕像、洋葱形圆屋顶上串着三个小洋葱的尖顶。“能够天天看到菲丽斯并且观赏城景的人有眼福了,”你这样说着,同时为了必须离开这个还不曾看够的城而懊恼。

  其实,情形恰好相反,你发觉自己不能不在菲丽斯住一段日子。你眼前的城很快就褪了色,玫瑰花纹的窗子、梁柱上的雕像、房屋的圆顶都消失了。像其他菲丽斯居民一样,你走过曲曲折折的街道,辨认阳光的地方和阴暗的地方、这边一扇门、那边一段梯级、一条可以让你放下篮子的板凳、走路不小心就会踩进去的地洞。城的其余部分是看不见的。菲丽斯是一个空间,它的街道是虚无中各点之间的连接线,无须经过某个债权人窗前便可以抵达某个商人的篷帐的、最快捷的路线。你的脚步所追随的不是肉眼可见的事物而是心眼所见的、掩埋的、抹杀了的事物。假如你觉得两个拱廊中之一个比较愉快,那是因为三十年前有一个穿着绣花的宽袖衣服的女子在那里走过,又或许是因为这拱廊在某个时刻反射的阳光使你想起什么地方的另一个拱廊。。

  千万只眼睛仰望窗户、桥、刺山柑,它们也许在看一张白纸。像菲丽斯这样的城很多,它们躲过一切人的眼睛,可是躲不开那出其不意来临的人。

  城市和名字之三

  有好一段日子,我以为琵拉是海湾斜坡上一个坚固的城,像酒杯一样给环绕着,有高大的窗户和塔楼,还有一个井一样深的广场,广场的正中是一口井。我那时还没有见过它。它是我未曾踏足的许多城市之一,我只凭名字想像它们:郁费列茜亚、奥黛尔、玛嘉拉、葛图莉亚。琵拉有它自己的地位,跟其他每个城市都不一样,也像其他每个城市一样,在心目中决不会认错。

  有一天,我的行程引我到达琵拉。当我踏上这片土地,马上就忘掉以前想像的一切,琵拉变成现在的琵拉这样子;我相信自己一直知道下面是蜿蜒的海岸,大海却隐藏在沙丘后面,在城里是看不见的;街道又长又直;每隔一段路有一堆屋子,不高,屋子与屋子之间有空地存放木料,也有木厂;风吹动抽水机的车叶。从那时开始,琵拉这名字就使我联想到这种景色、这种光线、这种嗡鸣声、这种有黄尘浮动的空气:除此以外,这名字显然不能有别的意义。

  我脑海里仍然保留着许多未曾见过也永不会看到的城市,它们的名字附带一种形貌、或者想像的形貌的片断或一瞥:葛图莉亚、奥黛尔、郁费列茜亚、玛嘉拉。耸立在海湾之上的城也还在那儿,它的广场藏着一口井,可是我再也唤不出它的名字,也想不起自己怎样会给它起一个意义全然错误的名字。

  城市和亡灵之二

  我所到过的地方,没有比阿德尔玛更远的。上岸的时候是黄昏。码头上那接过系泊绳索的水手,看起来很像一个跟我一起当过兵但已经去世的人。那时候是批发鱼市场开放的时刻。一个老头正在把一篮海胆装上手推车;我似乎认得他;我一转身,他已经在一条小巷里消失了、不过我知道他的样貌很像我童年时见过的一个老渔夫,今天不可能还活着的。一个蜷缩在地上的寒热病人使我难过,他头上蒙着毡子:父亲死前几天,眼睛就跟这人一样发黄,胡须楂子也跟这人一样长。我望向别的地方;我再也不敢直视任何人的面孔。

  我想:“假如阿德尔玛是梦里看到的城,假如在这城里只会遇见死去的人,那就确实是个吓怕人的梦。假如它是一个真实的、有活人居住的城,那末我只要继续看他们,样貌的相似总会消失,而带着痛苦表情的面孔会出现,不管怎样,我最好还是不要坚持注视他们。”

  一个卖菜的正在用天平称一棵卷心菜,然后把它放进露台上的少女用绳子垂下的吊篮里。那女子跟从前我们村子里因失恋而发疯并且自杀死去的少女一模一样。卖菜的小贩抬起头来:她是我的祖母。

  我想:“到了生命的某一个时刻,在你认识的人之中,已去世的会比活着的多。这时你的心就会拒绝接受更多的面孔和更多的表情,你遇见的每一张新面子都是旧的容貌,它们各自寻得合适的面具。”

  码头工人排成一列走上石阶,弯腰背着瓦坛子和木桶;他们的面孔被粗麻布兜帽遮住;“现在,他们会直起腰,我会认出他们,”我这样想,又焦急又害怕。可是我的眼光离不开他们;如果我把视线移向狭窄的街道上那些挤拥的人群,意料不到的面孔就会从远处伸出来向我凝望,似乎要求我认出他们,似乎想认出我,似乎已经认出我。在他们眼中,也许我也像已经去世的某一个人。我才刚刚抵达阿德尔玛,却已经成为他们中之一分子,我已经投向他们那边,溶进眼睛、皱纹、扭曲面孔的万花筒里。

  我想:“也许阿德尔玛是你垂死时抵达的城市,每个人都可以在这里跟故人重逢。也就是说,我也是死人。”我又想:“这意味着阴间并不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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