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外国文学 > 夜访吸血鬼 | 上页 下页
六四


  “我不知道当时我能想到说这些话。那时我就像是自己想到的那样把它们说了出来。这些话是我内心最深处种种情感的流露,如果不说出来,如果不是这样在同另一个人对话时想出来也就绝不可能具体化。那时,我觉得自己是被某种消极的思想占据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这样。我的意思是我的心灵只能一个劲地从渴望和痛苦的一片混乱中形成某种想法,但突然间它受到另一个心灵的触击,被另一种思想所滋养而且深深激活起来,最后在这种思想的驱使下形成了种种的结论。那时,我才感受到那种极少有的、最强烈的孤独感减轻的轻松感觉。我能很容易地想象到,并忍受另一个世纪的数年前当我站在巴贝特的楼梯下面的那个时刻的心情,我能感觉到和莱斯特在一起的那些年代无休止的令人难受的挫折感,还有后来对克劳迪娅那热烈而执着的爱,那种爱曾使我们软弱地沉溺于感官刺激,即那种渴望杀人吸血的感官刺激中而暂时忘记了孤独。接着,我看到了东欧的那座荒凉的山,在那儿我曾遇到那个没头脑的吸血鬼并且在修道院的废墟上杀了他。那似乎是我内心的一种很强烈的阴柔的渴望又被重新唤起而得到了满足。我感觉到了这一点,尽管我自己仍在说:‘可它是那样黑暗,那样空寂,而且没有一丝安慰。’

  “我看着阿尔芒,看着他那严峻的永恒不变的脸上大大的褐色眼睛。那双眼睛正再次盯着我,一动不动像幅油画似的。我又感觉到了那种在画满油画的舞厅里曾感受过的周围世界的缓慢移动,那种以往的神志昏迷,以及那种某个需要的唤起。这种需要的感觉是那样强烈,以至于正是这种对其实现的许诺包含着令人难以忍受的失望的可能性。而且还有个问题,那可怕的、古老而逼人的关于罪恶的问题仍然存在。

  “我想我是用两只手抱住了我的头,就像凡人遇到深深的困扰时就本能地捂住脸绞尽脑汁一样,似乎那两只手能透过颅骨,按摩里面的活脑器官,使其解除痛苦似的。

  “‘那么这种罪恶是怎样形成的呢?’他问道,‘一个人怎么会从体面一下子变得如同一群暴徒的法庭或最残暴的罗马君王一样邪恶呢?是不是仅仅因为他没参加礼拜日的弥撒或在圣餐的圣饼上咬下一口?或者是因为偷了一只面包……或是因为与邻人的妻子上床?’

  “‘不,……’我摇摇头说,‘不是。’

  “‘但是如果罪恶不存在等级,而罪恶又确实存在,那么这种罪恶只要一次罪孽便可构成。那难道不就是你所讲的吗?那个上帝存在而且……,

  “‘我不知道上帝是否存在,’我说,‘就我所知……他不存在。’

  “‘那么就无所谓罪孽了,’他说,‘没有罪孽能成为罪恶。’

  “‘那不对。因为如果上帝不存在,那么我们就是世上最高级的有意识的动物了。唯有我们能理解时间的流逝以及人类生命每一分钟的价值。而构成罪恶、真正罪恶的就是对每一个人类生命的剥夺。一个人是否明天、后天或最终死去……那无关紧要。因为如果上帝不存在,这个生命……它的每秒钟……都是我们所拥有的。’

  “他向后倚坐着,似乎在我讲完的刹那,他的那双大眼睛眯缝起来了,盯着炉火的深处。这是自他找到我以来,第一次把视线从我身上离开,而我也是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不在被监视地看着他。他长时间地这样坐着,而我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的思绪,就仿佛空中的烟雾一般明显可见。你知道,不是读它们,而是用心去感受它们的力量。他似乎有种预感,尽管他的脸很年轻,可我知道那并不意味着什么,他显露出的是极端的老练和智慧。我无法形容这一切,因为我无法解释那脸上年轻的轮廓、他的双眼是怎样同时表现出他的天真以及这种年龄和阅历感的。

  “这时他站了起来,看着克劳迪娅,双手在背后松松地握着。我能理解克劳迪娅所有这段时间的沉默。这些问题不是她关心的。在他和我说话的所有这段时间里,她深深地迷恋着他并且一直在等着他,毫无疑问地是等着向他学习。但此刻我明白了他们相对视时的某种其他的东西。他站起身时,身躯完全在自己的控制之下,没有任何人类的动作手势,没有那种根植于必要性、礼仪以及思维的波动之中的动作手势,他此刻的寂静是超自然的。而她也表现出我从未见过的、同样的寂静。他们以一种超自然的、几乎把我排斥在外的相互理解对视着。

  “我成了某种使他们头晕和震颤的东西,就像凡人给我的感觉一样。我知道,当他再转向我时,他就会明白克劳迪娅并不相信或者不赞同我的有关罪恶的概念。

  “他的讲话很突然地开始了。‘这是所剩的唯一的真正罪恶,’他冲着炉火说道。

  “‘是的。’我答道,觉得那几乎要耗尽的炉火又跳跃起来了,全没有像以往它一直给予我的那种种温暖感觉。

  “‘是真的。’他说着,令我震惊,使我更沮丧,更绝望。

  “‘那么上帝不存在……你不知道他的存在吗?’

  “‘不知道,’他说。

  “‘不知道!’我重复道,并不害怕显示我的无知和我那令人难受的人类痛苦。

  “不知道。”

  “‘这里没有一个吸血鬼同上帝或魔鬼谈过话!’

  “‘就我所知没有。’他说着,沉思着,炉火在他的双眸中呈现跳跃着。‘而且就我所知,400年后的今天,我是世界上活着的最老的吸血鬼了。’

  “我盯着他,惊得目瞪口呆。

  “后来那说话声开始渐渐变小,消失了。一切都如同我以前曾一直害怕发生的那样,那样孤独寂寞,那样毫无指望。一切都将像以往一样继续下去,继续再继续。我的搜寻结束了。我无精打采地向后倚坐着,看着那些舔动的火苗。

  “让他再讲下去是徒劳无益的,但再为听到这样一个相同的故事而去周游世界也没有意义了。‘400年,’我想道,又重复了一遍,‘400年。’我记得当时我是在盯着炉火者。炉火中有一根柴火正在很慢地塌落着,整个晚上都在一点一点地往下塌落。那木头上面烧出了很多小凹孔,孔眼里面填满了一些已经很快烧掉的物质。在那些大火苗中间夹杂着每个小孔眼中闪动的小火星:所有这些小小的火苗连同它们那一个个黑洞口在我眼中似乎都成了张张合唱的脸,而那是一种无声的合唱。那种合唱无需唱出声,它一口气在火中唱着它无声的歌,不停地唱着。

  “突然,阿尔芒走动起来,衣服磨擦的声音很大。只见他的人影和那噼啪作响的烛光一低,他跪在了我的脚下,伸出两只手抱住我的头。他的两只眼睛在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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