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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求生意志?顽强?’我自言自语道,‘那么如果是别的什么……’

  “‘其后,当他感觉到他的力量恢复了,也许刚够支持他爬上公路的,于是在那条路上的某个地方他逮到了什么人。也许他蜷缩在那儿,等待一辆过路的马车;也许他匍匐在那儿,吸取他能找到的任何血液,直到他来到那些移民居住的简陋木棚区或是那些零散的农舍。那他会是多么骇人啊!’她看着吊灯,眼睛眯缝着,声音渐渐暗哑,没有丝毫情感。‘然后他又干了什么呢?现在我很清楚了。如果他不能及时赶到新奥尔良,他肯定是到了老牛轭湖公墓。慈善医院每天往那儿送新的棺柩。我可以想见他在潮湿的泥土里挖掘着这样一个棺材,把里面新鲜的“内容”倒在沼泽地里,而自己躺到那狭小的坟墓里,直到第二个夜晚的来临。没有人会习惯去那儿打搅他。是的……他就是这样做的,我敢肯定。’

  “我沉思良久,描绘着那幅景象,明白事情一定是这样发生的。而后,我听见她放下手中的牌,看着牌上一个戴白头巾的国王的椭圆形脸,若有所思地加了一句:‘我也会那样干的。’

  “‘你为什么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她问道,收拾起她的牌,小小的手指努力想把它们理成整齐的一摞,好洗牌。

  “‘可是你真的相信……如果我们烧了他的尸体,他就会死吗?’我问。

  “‘我当然相信。如果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再爬起来,那么就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再爬起来。你想说什么?’现在她又分好了牌,在小橡木桌上也发给我一手。我看看牌,没有碰它们。

  “‘我不知道……’我轻声对她说,‘只是,也许并没有求生意志,并没有顽强……因为很简单,根本没有任何这样的需要。’

  “她的眼睛定定地盯着我,没有流露出一点她的思想或是她理解了我的心思的迹象。

  “‘因为也许他就是不能死……也许他是,而且我们也是……真的死不了?’

  “好长一段时间,她坐在那儿看着我。

  “‘在那样的状况下还神志清醒……’我最后加了一句,掉过头去不看她,‘如果事情真是这样,那么为什么不可能在别的状况下也会有知觉呢?大火中,阳光下……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路易,’她声音轻柔地说道,‘你害怕了。你没有提防恐惧,不明白恐惧本身的危险性。等我们找到那些可以告诉我们这些事,那些有知识的、像我们这样在地球上活了几个世纪或不管多长时间的生物,我们会知道答案的。那部分知识是我们与生俱来的权利,却被他剥夺了。他该死。’

  “‘但是他并没有死……’我说。

  “‘他死了,’她说。‘没有人能逃出那幢房子,除非他们跟着我们跑,待在我们身边。不,他死了,还有那个发抖的唯美主义者,他的朋友。神志清醒,那又有什么关系?’

  “她收起了纸牌,把它们放到一边,用手示意我把床铺边桌子上的书递给她。那些书是她一上船就取出的为数不多的吸血鬼传奇记录,是她用来做指南的。这些书里没有英格兰那种疯狂的浪漫史,没有埃德加·爱伦·坡①的故事,没有奇情幻想。只有少数描述东欧吸血鬼的文章,却已变成了她的某种类似《圣经》的东西。在那些国家,一旦人们发现吸血鬼,他们真的会烧毁他的尸体,将他的心用桃木钉死,将脑袋割掉。她现在一读起这些就是几个小时。这些古老的书在它们飘洋过海越过大西洋之前就被反复阅读过,都是些旅行者的故事和对神父及学者的描述。而她在计划我们的旅行时,不需要任何纸笔,只要用脑子盘算就行。旅行会立即将我们带离灯火辉煌的欧洲各国首都,去向黑海。在那儿,我们可以在瓦尔纳②登岸,从喀尔巴阡山偏僻的乡村开始搜寻。

  ①Edgar Allan Poe(1809—1849),美国诗人、小说家、文艺评论家·现代侦探小说的创始人,主要作品有诗歌《乌鸦》、恐怖小说《莉盖亚》、侦探小说《莫格街凶杀案》等。

  ②Varna,保加利亚东北部港口城市。

  “对我来说,前景是狰狞而残酷的,我似乎已被它束缚住,因为我的内心深处有对别的地方和别的知识的向往和期待,而这些克劳迪娅还没能开始理解。这种渴盼的种子多年以前就在我的内心种下,当船驶过直布罗陀海峡进入地中海海域时,绽开了苦涩的花。

  “我希望那海水是蓝的,但它们不是。它们是夜晚的水色。而我又得经受多么大的痛楚啊,使劲回想着在一个年轻人幼稚天真的感觉里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海洋,想着那些被杂乱无章的记忆永远放走了的海水的颜色。地中海是黑色的;意大利的海是黑色的,希腊的海是黑色的;总是黑色的;在黎明前寒冷的短短数小时里,海也是黑漆漆的。当克劳迪娅睡着了,倦于阅读她那些书和满足她吸血鬼的渴望的贫乏资料时,我会放下一盏灯,穿过升腾的蒸汽放下去,直到火焰恰好在水声哗啦的波涛表面燃烧;在那起伏的表面上,除了那盏灯,再没有别的光照亮,那束光的倒影一直伴随着我前行,像一只冷静的眼睛,总是从水深处盯着我,说道:‘路易,你只是在找寻黑暗。这海不是你的海,人类的神话不是你的神话,人类的财富也不是你的财富。’

  “‘但是,啊,在那些日子里,对于旧世界吸血鬼的寻找让我的内心充满怎样的苦楚,那是一种我无可奈何只有品尝的苦痛,就好像连空气也丧失了它的清新。那些夜晚的可怕怪异生物会带给我们怎样的秘密和真相呢?他们生命必然的局限是什么呢?如果我们真的要把他们找出来,我们这被诅咒的又能和那些被诅咒的说些什么呢?

  “我从没有在比雷埃夫斯①上过岸,但是在我的脑海中,我漫游过雅典卫城,注视着月亮从巴台农神庙②敞开的顶上升起;我也曾照着那些奇伟的廊柱测量我的身高,走在那些死于马拉松战役的希腊人的街道上,听着穿行在古老橄榄树间的沙沙风声。这些是不朽的人们的纪念碑,而不是那些活着的死人的纪念碑;这里有历经了沧海桑田的秘密,而我只是刚刚隐约有所了解。然而,还没有任何事能让我放弃我们的求索,没有什么事可以让我改变目的。但尽管我一直立场坚定,我还是反复掂量着我们求根究底的巨大风险,任何一个诚心诚意的问题可能带来的风险;因为答案的代价一定是难以计算的,一个悲剧性的危险。谁又能比我更明白这个呢?我统辖着自身肉体的死亡,眼睁睁地看着所有被我称为人性的东西枯萎灭绝,仅仅构筑了一条无法割断的锁链,将自己牢牢地固固在这个世界里,却又把自己变成了这个世界永远的放逐者,有着一颗跳动的心的幽灵?

  ①Piraeus,希腊东南部港口城市。

  ②Parthanon,雅典卫城上供奉希腊雅典娜女神的主神庙,建于公元前5世纪,被公认为是多利斯柱型发展的顶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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