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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回去!’她又说了一遍。这时她从沙发上滑了下来,向他靠拢过去,像他看那个孩子一样凝视着他的脸。‘苦艾,父亲,’她说,‘还有鸦片酊。’

  “‘魔鬼!’他对她说道。‘路易……把我放到我的棺材里去。’他挣扎着要起身。‘把我放到棺材里去!’他声音嘶哑,几乎听不到;双手颤抖着举了起来,然后又落回原位。

  “‘我会把你放到你的棺材里去的,父亲,’她说着,好像正在安慰他,‘我会把你永远地放在那儿的。’说完,她从沙发垫子下面抽出一把厨房里用的大餐刀。

  “‘克劳迪娅,别这么干!’我对她说道。但是她脸上闪现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恶毒表情。我定定地站在那儿。她切开了他的喉咙。他发出了一声尖利、窒息的喊声。‘上帝!’他喊叫着,‘上帝!’

  “血从伤口喷涌而出,顺着衬衫前襟、外衣流下来。从人的身上血是根本不会像那样喷流出来的。所有的血,他从那个男孩身上吸来的,还有在那个男孩之前吸来的血,都喷射出来。他不停地晃动着脑袋,扭曲着,使得冒着血泡的伤口大张开来。她现在把刀子插入了他的胸口。他的身体向前倒下,嘴大张着,犬牙露了出来,两只手狂乱地伸向刀子,颤动着想握住把手,却又滑开了。他抬头看着我,头发垂落在眼睛里。‘路易,路易!’他又大声喘息着说,然后歪向一边,倒在地毯上。她站在一旁俯视着他。血像水一样,流淌得到处都是。他呻吟着,一只膀子按在胸口下面,另一只胳膊在地板上乱推,试图抬起自己的身子。而此刻,她突然扑到他的身上,两只胳膊紧紧钳住他的脖子。他挣扎着,而她死命地咬了进去。‘路易!路易!’他一遍一遍喘着粗气叫喊着,抗拒着,拼命地想把她甩掉。但是她骑在他身上,身体被他的肩膀抵得上下摇动,抛起来又掉下去,直到她撤开身子。她迅速站稳在地上,退离开他,双手放在嘴唇上,眼中似有云翳,但旋即散去。我转过身子不去看她。看到的这一切使我猛烈抽搐起来,不忍再看。‘路易!’她喊道,但是我只是摇摇头。一时之间,整个房子都好像在摇晃。但是她又说:‘看看他怎么了吧!’

  “他静止不动了。此刻他仰面躺着,整个身体开始缩拢、变干,皮肤粗厚、遍布皱纹,而且非常苍白,所有细微的血管都显露出来。我大口喘着气,但是无法把视线移开。他骨架的轮廓开始显现出来,嘴唇向后翻退过去,露出了牙齿,鼻子上的肉枯干了,只剩下两个深深的洞眼。但是他的眼睛依然保持原样,疯狂地盯着屋顶,眼珠上下翻动着,而其他部分的肉都塌陷了下去,成了包着骨头的一张皮。衣服空荡荡轻塌塌地贴在了骷髅上。最后,他那瞳孔翻向头顶,眼白变黯淡了。那堆东西躺在那儿,静止不动了。一大蓬波浪形的金发、一件大衣、一双闪亮的靴子;而这就是那曾经是莱斯特的一堆令人恐怖的东西。我无助地看着它。

  “有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克劳迪娅只是站在那儿。血浸透了地毯,染黑了那上面的编织花环。血在地板上黏糊糊地发着幽光。她的裙子上、白鞋上、脸颊上都沾着血污。她用一张皱巴巴的纸巾在擦那些血迹,猛打着衣襟上那些不可能拭去的血斑。而后她说:‘路易,你必须帮我把他从这儿弄出去!’

  “我说:‘不!’我转过身去背对着她和她脚边的尸体。

  “‘你疯了吗,路易?不能把它留在这儿!’她冲着我说。‘还有那两个男孩。你必须帮助我!那另外一个是死于苦艾中毒的!路易!’

  “我知道她说得对,而且必须这样做;然而这看起来仍然不可能。

  “她不得不催促着我,几乎是指示着我去做每一步。我们发现厨房的炉子里还堆满了她杀死的母女俩的骨头——这是一个危险的失误,一种愚蠢的做法。于是她把它们慢慢地扒出来装在袋子里,沿着院子的碎石路,拖到马车那儿去。我亲自套上马,嘘声让那醉酒的马夫安静下来,然后把灵车驶出了城外,朝着圣让湖的方向,朝着那一直延展到庞查特雷恩湖那边的沼泽驶去。她坐在我的身旁,一路沉默着。我们赶着马一直向前走,经过零星散布的农舍前用汽灯照亮的大门。路越来越窄,遍布辙痕。沼泽在我们两边显现出来,其间矗立着一堵似乎不可穿越的柏藤墙。我可以闻见泥淖的恶臭,听见动物的瑟瑟响动。

  “克劳迪娅已经在我愿意去触碰莱斯特的尸体之前将它用床单包了起来。然而,让我恐惧的是,她在那上面洒满了长茎菊花。因此,当我最后把它从马车上抬下来时,就有了一种甜蜜的葬礼的味道。它几乎毫无重量,软塌塌的,就像用绳结和绳索结成的什么东西。我把它搭在肩上,走向那黑暗的水域。水升上来,灌满了我的靴子,我的脚在下面的软泥上试着找到一条路,远离搁两个小男孩的地方。我扛着莱斯特的残骸走向越来越深、越来越远的沼泽腹地,尽管我不知道这样做是为了什么。直到最后我几乎看不见小路苍白的轮廓,而天色又不祥地显示出黎明将至时,我才松开手,让他的尸体顺着我的胳膊滑入了水中。我站在那儿发抖,看着黏滑的泥淖表面下像寿衣一样、不成形的白色床单。自马车离开皇家大道以来一直保护着我的冷漠,此时险些就要被掀揭开来,使我突然像被剥了皮一样,怔视着,想道:这是莱斯特,这是所有的变幻和神秘,死了,淹没在永远的黑暗中了。我突然感觉被牵引着,好像有某种力量催迫着我走向他,和他一起下去,沉入黑暗的水沼而永不回来。这种力量是如此特别、如此强烈,相形之下,任何声音的发出都显得只是一种低语而已。这种力量不用借助于语言就这样说道:‘你知道你该怎样做。到黑暗中来。让所有的一切都离去吧。’

  “但是在那一刻我听到了克劳迪娅的声音,她在叫我的名字。我转过身,透过那纠缠的藤蔓,看见她茕茕孑立,清晰而渺小,就像泛着微弱冷光的小路上一簇白色的火焰。

  “那一天早上,她用手臂环绕着我,躺在紧闭的棺材当中,把头紧紧地贴在我的胸口,喁喁细语说她爱我,说我们现在已永远摆脱了莱斯特,自由了,等等。‘我爱你,路易。’她一遍一遍地说着,直到黑暗最终随着棺盖降临,仁慈地将所有的知觉隔离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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